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子时,林默发现自己正盯着天花板上转动的吊扇。那铁片叶子锈得厉害,转起来"嘎吱嘎吱"响,像是随时会掉下来削掉谁的脑袋。
"醒了?"
门口的声音让林默浑身一僵。这不是医院护士该有的语气,太冷漠,像在看一块会喘气的石头。他偏过头,看见个穿便装的男人。三十来岁,平头,左眉骨有道疤,白衬衫第三颗扣子松了线头,晃晃悠悠的。
"张队?"林默想坐起来,才发现右手被铐在床栏杆上。铁手铐磨着昨晚被张建国掐出的淤青,疼得他龇牙。
姓张的男人没应声,慢悠悠走到床边,从裤袋掏出包皱巴巴的烟。烟盒是"红塔山",硬壳的,边角都磨圆了。他弹出根烟叼在嘴里,没点火,就那么叼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默。
林默感觉那目光像黏糊糊的虫子,爬得他后背发毛。这人他见过,前天开案情分析会时坐在角落,听说是什么省厅来的专家,姓赵,叫赵峰。
"胳膊怎么回事?"赵峰终于开口了,下巴朝林默脱臼的右肩抬了抬。绷带松松垮垮地缠在身上,渗出血印子,是刚才挣扎弄开的。
"张建国弄的。"林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是影仆。"
赵峰突然笑了,烟从嘴角滑下来,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影仆?小警察,你再说一遍?"
林默看着他的眼睛。这人眼珠很黑,深不见底,笑的时候眼角纹都堆起来了,可眼神里一点笑意没有。"浴室墙上的镜子,张建国的左手,还有林夏脖子上的掐痕......"
"停。"赵峰抬手打断他,从白大褂口袋摸出个录音笔按下。"再说一遍,你是怎么打伤三名护士和一名医生的?"
"我没有打人!"林默猛一挣扎,手铐勒得手腕生疼。"是张建国!他左手变成黑色的了,还想掐死我!你们调取病房监控就知道......"
"监控坏了。"赵峰说得轻描淡写,掏出打火机"啪"地点燃香烟,烟雾吐在林默脸上。"凌晨三点到四点,整栋住院部的监控都坏了,巧得很。"
林默的后背瞬间凉透了。他想起张建国闯进病房时那扭曲的侧影,想起对方左手裤袋里蠕动的东西,还有镜子里那个不断摆手的黑影。
"不可能......"他喃喃道,突然抓住赵峰的胳膊,"张建国呢?他现在在哪?你们问过他没有?他左手指甲缝里有黑色的东西!"
赵峰皱着眉甩开他的手,袖口卷上去,露出手腕上一道旧伤疤。林默眯眼一看,那疤形状很奇怪,像个被拉长的"S"。
"张建国昨晚突发心脏病死了。"赵峰掸了掸烟灰,烟灰掉在林默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抢救无效,凌晨五点十分宣布死亡。"
林默感觉耳朵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死了?那个掐着他脖子,叫嚣着"影仆需要容器"的张建国,死了?
"不可能......"他摇头,右手使劲拽手铐,"他昨晚还好好的!肯定是装的!你们快去查......"
"查什么?"赵峰突然凑近,烟味混着口气喷在林默脸上。两人距离不到半尺,林默能看见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头发像堆杂草。
"查他是不是真死了?"赵峰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说悄悄话,"查他左手是不是还会动?查太平间的镜子够不够结实?"
林默猛地停下动作。不对劲。这人知道,他肯定知道影仆的事!
"你到底是谁?"林默死死盯着对方眉骨上的疤,"你不是省厅专家,对不对?"
赵峰咧嘴笑了,这次眼角的皱纹有了点真实的弧度。"聪明。"他从口袋掏出个黑色证件扔在床头柜上。皮面,没字,翻开是个银色徽章,图案像是两柄交叉的钥匙。
"特殊事件处理科。"赵峰收起证件,"比你那个破刑侦队有权多了。"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个小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看见赵峰马上低下头:"赵科长,药来了。"托盘里放着个一次性针管,液体是浑浊的乳白色。
林默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我不打针!"他想起张建国那晚给他注射的东西,想起镜子里扭曲的自己。
赵峰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小护士立刻放下托盘跑了出去,病房门"咔哒"一声锁上了。
"这不是镇静剂。"赵峰拿起针管,手指轻轻推了推活塞,乳白色液体冒出个小泡。"是抑制剂,防止影仆残留体激活的。"他走到床边,用没拿针管的手按住林默的左肩。
林默想躲,可赵峰的手像铁钳似的纹丝不动。"张建国死了,但他体内的影仆可能转移了。"赵峰的指甲掐进林默的皮肉,"你昨晚跟它近距离接触,现在是高危人群。"
针尖刺进皮肤时,林默哼都没哼一声。他死死盯着赵峰的眼睛:"影仆到底是什么?林夏的死跟这东西有关对不对?"
赵峰慢慢推完药液,拔出针管扔到托盘里。"你知道的太多了。"他转身背对林默,望着窗外。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按理说,知道影仆存在的普通人,只有两种处理方式。"
"哪种?"
"要么加入我们,要么......"赵峰转过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表情还是笑着的,"变成植物人,永远住进精神病院。"
林默看着他手背上的青筋。这人说得像真的,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太复杂,有怜悯,有嘲讽,还有点别的什么,藏得很深。
"我选第三种。"林默突然说,"我要继续查林夏的案子。"
赵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弯腰笑出了声。他离得太近,林默能闻到他衬衫领子上淡淡的霉味。"小警察,你没搞清楚状况。"赵峰的脸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林默的鼻尖,"影仆不是你能对付的,那东西靠人的欲望活着,越强烈的欲望,它越喜欢。"
林默的心跳得飞快。这人说话时的热气喷在他脸上,带着烟草和薄荷的味道。他能看见对方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还有左边那颗小虎牙。
"林夏有什么强烈欲望?"林默突然问,"她是当红女星,要钱有钱要名有名......"
"她想知道她弟弟的下落。"赵峰直起身,走到窗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林夏有个双胞胎弟弟,十年前失踪了。"
林默愣住了。案卷里根本没提这事!
"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因为有人不想让你们知道。"赵峰调出张照片给林默看。小男孩穿着校服,笑得露出两颗门牙,眉眼间跟林夏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林建军,失踪时八岁。"
林默盯着照片,突然想起林夏案现场的那个细节——浴缸边缘的红绳结。当时他就觉得眼熟,现在终于想起来了,警校图书馆的旧档案里见过类似的结,是十年前一桩失踪案现场留下的。
"当年负责林建军案子的是......"
"张建国。"赵峰收起手机,语气平静,"老刑警当年还是个小队长,据说为了找这孩子跑断了腿,最后定了个'意外走失'。"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吊扇还在"嘎吱"转。林默的手腕因为刚才的挣扎渗出血丝,把白色床单染红了一小块。
"所以张建国是故意的?"林默咬着牙,"他故意找不到林建军,还......"
"还在十年后让影仆杀了林夏?"赵峰替他说完,从烟盒里又抽出根烟叼上,"有可能。影仆需要宿主的强烈欲望作为动力,张建国的欲望是什么,你猜?"
林默想起张建国那身肥肉,想起他办公桌上那个"优秀刑警"的奖杯,想到了很多可能性。
"升职?"
赵峰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想知道更多,就得跟我合作。"他走到床边,掏出钥匙解开林默的手铐。金属落地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怎么合作?"林默揉着手腕,淤青处又疼又麻。
赵峰扔给他一套衣服。还是白衬衫黑裤子,跟自己身上这套差不多,就是号码小了点。"穿上。"他转身对着墙,"我们要去见个人。"
林默没动:"见谁?"
"周明。"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林夏的经纪人,那个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男人。案卷里说周明那天晚上在外地参加电影节,有上百个人可以作证。
"他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
"影仆杀人不需要亲自动手。"赵峰转过身,看林默还没换衣服,眉头皱了起来,"镜子,窗户,水面......只要有倒影的地方,影仆都能通过。"
林默突然想起件事。张建国闯进病房那晚,床头柜上的杯子倒了,水漫到地上,映出天花板的灯影。当时他没注意,现在想来,那水面上的灯影好像扭曲了,像张人脸。
"快换衣服。"赵峰不耐烦了,掏出烟点上,"周明中午要坐飞机去国外,我们没多少时间。"
林默捡起衬衫套上。衣服有点大,领口空荡荡的。他扣扣子的时候,手指突然停住了。镜子。病房对面墙上有面镜子,刚才一直没注意。
那面镜子里,映着他自己和赵峰的背影。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劲。
林默慢慢转过头,看向镜子。镜面很干净,擦得能照出人影。可镜子里的赵峰......没有在抽烟。
现实中的赵峰正背对着他,右手夹着烟,烟雾缭绕。可镜子里的赵峰,右手空空如也,垂在身侧。
林默感觉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他猛地抬头看向赵峰的背影,又飞快低头看镜子。没错,镜子里的赵峰没有拿烟,而且......他左肩比右肩高,现实中明明是右肩高左肩低。
"看什么呢?"赵峰突然转过身,吓了林默一跳。香烟还在他手上,烟灰长长一串,眼看就要掉下来。
"没什么。"林默慌忙移开视线,假装整理衣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太阳穴"突突"直响。
这人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赵峰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别紧张,小警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走到镜子前,用没拿烟的手擦了擦镜面,"这镜子是特制的,防影仆窥探。"
林默没说话,脑子里乱糟糟的。防影仆窥探?那刚才看到的错位肩膀怎么解释?还有那支消失的烟?
"走吧。"赵峰扔掉烟头踩灭,拉开病房门,"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林默跟在他身后走出病房,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匆匆走过,没人看他们一眼。经过护士站时,林默瞥见墙上的电子钟显示上午十点十五分。
"周明为什么要跑?"林默低声问,跟在赵峰身后进了电梯。
"他不是跑。"电梯门缓缓关上,映出两人模糊的影子,"他是去交货。"
林默刚想问交什么货,电梯突然一晃,灯灭了。黑暗中,他听见赵峰的呼吸声很近,就在耳边。
"别动。"赵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怪的磁性,"影仆喜欢黑暗。"
林默感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赵峰的手很烫,掌心全是汗。电梯里的应急灯突然亮了,绿光幽幽的,照得人脸色发绿。
电梯壁是不锈钢的,光滑得像镜子。林默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过去,然后浑身一僵。
电梯壁上,映着三个人影。
他的,赵峰的,还有一个站在赵峰身后的黑影。很高,很瘦,看不清脸,只有一双眼睛在绿光下闪着红光。
林默刚想开口,赵峰突然捂住他的嘴。掌心的汗蹭在他脸上,又黏又滑。
"别看。"赵峰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抖得厉害,"数到十,电梯门就开了。"
林默闭上眼睛,感觉赵峰的手指在他嘴唇上越收越紧。黑暗中,他仿佛听见很多声音在笑,细细的,尖尖的,像指甲刮过玻璃。
一。二。三。
他数着数,感觉抓住自己胳膊的手越来越烫,像是要烧起来。
四。五。六。
有东西碰到了他的脖子,冰凉冰凉的,像蛇的信子。
七。八。九。
电梯猛地一震,灯"啪"地亮了。
林默睁开眼,看见电梯门开着,赵峰站在门外,脸色惨白,右手扶着墙壁,指关节发白。
"快出来。"赵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默走出电梯,回头看了一眼。电梯壁光滑如镜,映着空荡荡的轿厢。什么都没有。
"刚才那是什么?"他问,心脏还在狂跳。
赵峰没回答,只是快步走向楼梯间。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惨白的光,照在他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林默跟着他走到楼梯间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
刚才在电梯里,赵峰捂他嘴的时候,他清楚地闻到了一股味道。不是烟草味,不是汗味,而是一种淡淡的,甜腻腻的香味。
跟林夏案现场发现的那瓶香水味道一样。
林默看着赵峰的背影,对方左肩的衣服因为动作而绷紧,露出里面绷带的形状。他突然想起张建国那只发黑的左手,想起镜子里那个朝他勾手指的黑影。
如果赵峰也是影仆呢?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呢?
楼梯间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赵峰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发什么呆?快进来!"
林默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楼梯间里很暗,光线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带。赵峰站在第四级台阶上,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笑。
"你到底是谁?"林默握紧了拳头,感觉指甲掐进掌心。
赵峰慢慢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他的眼睛变了,瞳孔变成了竖的,像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绿光。
"我是来帮你的。"赵峰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帮你找到影仆的秘密,帮你救......"
他的话没说完,楼梯间的窗户突然"哗啦"一声碎了。玻璃碎片像雨点般落下,映着无数个扭曲的影子。一个黑影从窗外跳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是周明。林夏的经纪人。他穿着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睛里全是血丝。
"你们不该来的。"周明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天气,"影仆已经选好了新容器,谁都阻止不了。"
林默看向他的左手。指甲又黑又尖,跟张建国那晚一模一样。
"是你杀了林夏?"林默往前走了一步,"用影仆?"
周明没回答,突然抬起左手。他的小臂以一种违反常理的角度弯曲着,皮肤下有东西在动,像无数条银色的虫子在游走。
"他不是周明。"赵峰突然挡在林默身前,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他被影仆完全控制了。"
周明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容器?"他歪着头,脖子发出"咔吧"的响声,"不,我们是......共生体。"
他的左手突然伸长,像橡皮一样朝林默抓来。林默侧身躲开,左手撞到墙壁,疼得他龇牙。赵峰从腰后掏出个东西扔过来,是把黑色的折叠刀。
"刺他右手腕的疤!"赵峰大喊着,朝周明扑过去。
林默接住刀,打开。刀刃很薄,闪着寒光。他想起张建国左手腕上那个奇怪的"S"形疤,难道周明也有?
周明和赵峰扭打在一起。周明的动作快得不像人,胳膊腿能随意弯曲,赵峰明显落了下风,左脸挨了一拳,嘴角立刻见了血。
"看他右手!"赵峰大喊着,抓住周明的左手使劲往后掰。
林默看向周明的右手。西装袖子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疤。不是"S"形,是个"X"形,很深,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就是现在!
林默冲上去,握紧刀柄,朝着那个"X"形疤痕狠狠刺下去。
周明突然发出非人的惨叫,身体像触电一样抽搐起来。他的左手不再伸长,而是迅速干瘪下去,皮肤变成灰黑色,像烧焦的木头。
"不......主人会来的......"周明的眼睛翻白,嘴里吐出黑色的黏液,"他会把你们都变成容器......"
他的身体突然瘫软下去,像个破布娃娃。赵峰喘着粗气站起来,右胳膊不自然地垂着,估计是脱臼了。
"搞定了?"林默收起刀,刀刃上沾着黑糊糊的东西,臭烘烘的。
赵峰没说话,走到窗边往下看。楼下车水马龙,阳光刺眼。他突然骂了句脏话,脸色变得很难看。
"怎么了?"
"担架。"赵峰指着楼下,"他们要把周明抬走。"
林默凑到窗边,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走进大楼,胸前的工作牌闪着光——市精神卫生中心。
"他们是来抢尸体的?"林默皱眉。
赵峰掏出手机拨号,脸色铁青:"不仅是抢尸体,他们要去停尸房。"电话通了,他对着听筒大喊:"张建国的尸体!看好张建国的尸体!别让任何人碰......"
他的话突然停住,眼睛瞪得溜圆。林默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周明的尸体,心脏骤然缩紧。
周明的左手不见了。刚才还在的,那个干瘪发黑的左手,现在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截黑色的袖口。
"影仆转移了......"赵峰的声音发颤,"它去找新容器了......"
林默突然想起件事,猛地看向楼梯间墙上的窗户。玻璃碎了一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可就在刚才,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时候,地上映出的人影,好像多了一个。
一个很小很小的影子,跟周明手机里那张照片上的小男孩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