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照里的空位

六月的阳光像融化的蜜糖，黏稠地涂抹在教学楼的玻璃上。毕业典礼那天，苏岩站在队伍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身旁空出一个狭窄的缝隙——那是原本属于林夏的站位。

班主任提前说过：“大家站紧凑一点，别留空。”可当摄影师喊“三、二、一”时，苏岩还是下意识往右挪了半步。风从她与空气的间隙穿过，掀起校服衣角，像某种无言的抗议。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苏岩想起林夏转学前的最后一节体育课。那天她们跑完400米测试，林夏瘫在跑道边喘气，忽然指着天空说：“你看那朵云，像不像被咬了一口的棉花糖？”而现在，毕业照上方的天空蓝得刺眼，没有云，也没有棉花糖。

领毕业册时，陈昊在走廊拦住苏岩。他校服纽扣松了两颗，露出锁骨处若隐若现的疤痕——那是去年篮球联赛决赛留下的。

“林夏……”他犹豫着开口，“有联系过你吗？”

苏岩摇头。她注意到陈昊手里攥着封信，信封一角印着南方某小城的邮戳。

“她妈妈给我寄了这个。”陈昊把信递过来，又很快收回，“说林夏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地址。”

风从窗口灌进来，信纸在他指间哗啦作响。苏岩看见开头写着“陈昊同学”，工整得像在抄写范文，而末尾的签名却龙飞凤舞，几乎划破纸张——是林夏一贯的风格。

“她过得好吗？”苏岩轻声问。

陈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信上说她在便利店打工，养了只三花猫。”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没提她爸。”

远处传来教导主任的哨声，陈昊匆匆把信塞回口袋。转身时他的篮球砸到地面，弹起来撞到墙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放学后的教室空荡得可怕。苏岩独自收拾抽屉，从最深处摸出那篇被胶带粘好的作文《我最重要的人》。林夏的字迹在修补过的裂痕间断续相连，像一条蜿蜒的逃生路线。

“……每次训练完她都会买冰镇汽水，瓶身上的水珠滚下来，像她额头上的汗。她说跑步时如果盯着地平线，腿就不会那么沉。可我知道，她真正看着的永远是更远的地方。”

作文末尾多出一行铅笔小字，是林夏后来添上的：“其实我想写‘你’，但怕被老师念出来。”

夕阳斜照进来，给纸页镀上毛茸茸的金边。苏岩把作文对折两次，放进铁盒——那个树洞里发现的、如今装着MVP奖牌和剪裁照片的铁盒。盒盖扣上时，走廊传来嬉笑声，几个女生正在黑板上画涂鸦。

“喂，苏岩！”文艺委员举着粉笔喊，“要不要来签名字？”

黑板右下角已经挤满潦草的签名，有人画了爱心，有人画卡通肖像。苏岩踮起脚，在角落画了朵歪扭的玫瑰，旁边写上“林夏 初三（2）班”。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雪崩。

黄昏的操场上，苏岩遇到了班主任李老师。她正在清理储物柜，怀里抱着一叠泛黄的登记表。

“这是你们高一入学时的兴趣调查。”李老师抽出一张递给苏岩，“林夏写的‘最想实现的愿望’，你还记得吗？”

纸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想去看海。不是旅游景点那种，要没人的、野生的海。】字迹被水渍晕开过，又干涸成波浪的形状。

“她做到了。”苏岩突然说。

李老师疑惑地抬头。

“上周地理课放的纪录片，那个渔村镜头……”苏岩比划着，“我看到了便利店玻璃上的倒影，她穿着红色围裙。”

她没有说后半句——倒影里还有只三花猫，正懒洋洋地晒太阳。

离校前最后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苏岩躲在屋檐下，看见宣传栏的玻璃橱窗里还贴着去年运动会的照片。林夏在4×100米接力赛上摔倒的瞬间被定格：她膝盖擦破皮，却伸长手臂把接力棒递向镜头外的苏岩。

雨越下越大，照片渐渐模糊。苏岩掏出钢笔，在橱窗角落画了个小小的篮球。水汽氤氲中，墨迹顺着玻璃滑落，像一颗黑色的流星。

她想起树洞信里的那句话：“不用给我结局，只要让她跑得足够远就好。”

书包里的铁盒随着步伐轻轻作响。苏岩知道，有些故事不需要结局，就像毕业照上刻意留出的空白，就像永远停在十六岁的风——它吹过操场，穿过树洞，最终会抵达某片陌生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