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化不开的牛奶,粘在破旧的船板上,湿冷的空气顺着林婉清的领口往骨子里钻。她缩着脖子搓了搓冻僵的手,船身随着水流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呻吟,听起来像个垂危的老人。
"咳咳......"
身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张桂源靠坐在船尾,脑袋歪向一边,脸色白得像宣纸,只有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在微光下泛着油亮。林婉清心里咯噔一下,挪过去伸手碰他额头——烫得吓人,手指像搁在烧红的烙铁上。
"张桂源?醒醒!"她使劲推了推男人宽厚的肩膀,对方却只是皱紧眉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江面上的雾气渐渐薄了些,隐约能看见西岸黑黢黢的山影。林婉清扶着船帮站起来,眯起眼睛辨认——那片歪脖子柳树后面,不正是昨晚看见的那个荒废渡口?她心里一阵急跳,抓着船舷的手因为用力泛出白指节。
"坚持一下,就快到岸了。"她回头对着昏迷的男人轻声说,也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自己。
船身擦过浅滩的碎石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林婉清踉跄着稳住身子,拖起几乎失去意识的张桂源往岸上挪。男人高大的身躯压得她肩膀生疼,脚下的泥地又湿又滑,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妈的......"张桂源突然痛骂出声,额上青筋暴起。林婉清低头看见鲜血正从他裤腿往下淌,在泥地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线。她咬咬牙,半拖半抱地把人弄到渡口旁的破庙门口。
山神庙的木门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就没了,冷风裹着湿气灌进去,吹得神龛上蛛网乱晃。林婉清把张桂源安置在唯一还算干净的干草堆上,撕下裙摆内侧还算干燥的衬里,蹲下身解开他腿上早被血浸透的布条。
伤口边缘已经发黑,黄色的脓水混着血往外冒,看得她胃里一阵翻腾。她咬着嘴唇去摸腰间的火折子,指尖抖得厉害。忽然想起什么,飞快地解开衣襟,把那个贴身戴了十几年的血符扯出来。
符咒边缘还留着三年前那场大火的焦痕,暗红色的符纹在晨雾中泛着诡异的光。林婉清闭上眼睛默念母亲教的口诀,用火折子点燃符咒一角。灰烬落在伤口上时,张桂源猛地抽搐了一下,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
"别离开......"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窝,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
林婉清浑身一震,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冲破闸门——火海里男人烧得焦黑的臂膀,少年人染血的牙齿,还有塞进她手里那个用救命钱买来的平安结......原来从那时起,他们的命就已经系在了一起。
她反手握住他滚烫的手,这才注意到男人指缝里还嵌着那天在河里救人时留下的水草。晨光透过庙顶的破洞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眉眼此刻竟显得有些柔和。
"谁在里面?!"
粗嘎的吆喝声突然从门外传来,惊得林婉清心脏差点跳出胸腔。她慌忙捂住张桂源的嘴,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他挣扎的肩膀。庙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像踩在她神经上。
张桂源猛地睁开眼,瞳孔因为高烧有些涣散,却依旧锐利如刀。他盯着供桌下摆,忽然扯着林婉清往那边滚过去。供桌下果然有个半人高的暗格,林婉清刚钻进去,张桂源突然捏住她下巴,滚烫的唇没头没脑地压下来。
她的惊呼被堵在喉咙里,只能感受到他带着血腥气的舌尖撬开她牙关。这个吻与其说是温存不如说是警告,直到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男人才终于松开她,哑着嗓子在她耳边低吼:"敢出声,老子打断你的腿。"
暗格里又黑又窄,混着灰尘和霉味的空气让她呼吸困难。林婉清透过木板缝隙往外看,三个穿着官兵制服的男人正用刀拨拉着地上的干草,领头那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看着格外眼熟。
"昨晚有人看见渡口停了艘破船,"疤脸军官踢翻一个瓦罐,"听说黑风寨的漏网之鱼就往这边跑了。"
张桂源靠在供桌腿上,手悄悄摸向靴筒里的匕首。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差,连呼吸都带着血沫子,可握着刀的手却稳得纹丝不动。林婉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当第一个官兵的刀挑向草堆时,张桂源突然动了。林婉清只看见银光一闪,疤脸军官的惨叫就划破了晨雾。暗格里的空间太窄,她只能看见男人踉跄着闪过攻击,听见刀剑碰撞的脆响和粗重的喘息。
"妈的瘸子!"有人怒吼着踹中张桂源的伤腿。
林婉清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看见张桂源单膝跪地,反手用刀柄敲碎了身后那人的脑袋,鲜血溅在他脸上,顺着下颌线滴在胸口那个平安结上。
最后一个官兵惨叫着倒下时,张桂源也重重跪倒在地,咳出的血沫子溅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庙外开得正艳的山茶花。林婉清手脚并用地爬出来,膝盖在地上磨出血也感觉不到疼。
"张桂源!"她扑过去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男人滚烫的血蹭了她满身,"你怎么样?别吓我......"
"哭什么......"张桂源抬起手想擦她的眼泪,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发顶,"老子说过......护你......"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脑袋靠在她肩上。林婉清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后怕——如果刚才他没能打赢怎么办?如果那些人发现暗格怎么办?
"我不能总是让你救我。"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等你的伤好了,教我打架,教我行医,教我......所有你会的。"
张桂源似乎笑了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脖颈:"想学医?先把老子的伤处理好......"
林婉清扶着他靠在残破的神龛边,晨光透过庙门照进来,刚好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轻轻解开他染血的衣襟,准备重新处理那些狰狞的伤口,却在看见他胸前纵横交错的疤痕时突然顿住——原来这个总是把她护在身后的男人,早已经遍体鳞伤。
远处传来隐约的船笛声,应该是早班的商船经过。林婉清撕下更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缠住他还在渗血的手臂,心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明白: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是谁掳走谁,谁亏欠谁,而是真正要携手在这乱世里活下去的两个人。
她低下头,在张桂源布满血污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像在许下一个无声的誓言。昏迷中的男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把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晨雾终于散尽,阳光洒满破庙,照亮了角落里悄然萌发的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