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将虚弱的宁菲亚留在钢桥对面,继续向拉伊疗养院的方向前进。
一过桥,周遭的气息陡然一变,死寂得可怕,仿佛所有的生命迹象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森然的冷意。
科尔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低声道:“那位小姐恐怕是被派来拖延时间的。这里安静得过分,病人的转移……恐怕已经完成了。”
“雕塑家协会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希德利丝冷声道,“不过,弗朗西斯和雕塑家协会,不过是貌合神离罢了。”
“弗朗西斯的研究重心是融蚀的治愈手段,这和他们会长赫伯特那套疯狂的理念并不契合,甚至可说是背道而驰。”
诺伦回想了一下日记内容:“她在日记中提到赫伯特的时候,也确实只将他作为一个提供资源和病例的外部协助者看待,并无太多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那扇熟悉的、却仿佛通往更深地狱的大门:“打开这扇门,我们就要再一次进入疗养院内部了。这次,恐怕不会再有‘欢迎’了。”
所有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玛拉利切斯自告奋勇,位于队伍最前列,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一阵强烈的、扭曲的空间波动感猛地袭来,伴随着剧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破裂、重组……
……
午后的阳光变得温暖而虚假,透过层层叠叠的、过于精致的树叶,在洁净得不像话的石板路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这里不再是阴森的疗养院门前,而是一个陌生的、华丽的庄园。
年幼的艾泽安静地站在母亲身侧,目光却不自觉地被不远处的景象牢牢吸引。
那宏伟宅邸前的草坪绿得刺眼,一个看起来比他大几岁的男孩——想必就是这个家族的小少爷——正和另一个穿着明显朴素许多、像是仆人家孩子的男孩追逐打闹着。
他们争抢着一个色彩鲜艳的皮球,那位小少爷笑声清脆响亮,毫无贵族礼仪的顾忌,放肆地回荡在虚假的阳光下。
那个仆人家的孩子动作矫健,似乎被小少爷耍赖抢球的行为气到了,一下把他扑倒在柔软得过分的草甸上。
而那位小少爷,虽然穿着价值不菲的衣裳,却似乎毫不在意可能沾上的草屑和泥土,反而兴奋地大笑着反击。
艾泽看得有些出神,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
这幅画面像一根细小而尖锐的针,轻轻刺入他心底某个被严格封锁、早已麻木的区域。他恍惚想起了丽娜阿姨那个总是用羡慕又畏惧眼神偷瞄他的儿子。
如果……如果他也能像这样,不用时刻牢记母亲的规矩和身份,不用考虑阶级差距,只是单纯地、放肆地和一个“朋友”玩闹一次……
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就带来一阵混合着微弱渴望与巨大恐惧的战栗,让他几乎立刻想将其掐灭。
就在这时,母亲优雅清冷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精准地打断了他短暂的凝视和妄想:
“艾泽啊。”
他猛地回过神,像被冰冷的毒蛇舔舐后颈,迅速低下头,心脏在昂贵的礼服下怦怦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母亲发现了?发现了他那一瞬间的向往和不该有的、属于“普通孩子”的卑贱念头?
他紧张地攥紧了手指,等待着预料之中冰冷刺骨的训诫和惩罚。
然而,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却异常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猎人看到精心培育的猎犬终于对准了猎物般的满意。
“你是母亲最珍爱的宝贝……独一无二的继承人,对吧?”
她轻轻抚摩了一下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动作看似温柔,指尖却依旧带着无法忽视的冰凉温度,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划过皮肤。
艾泽不敢抬头,只能极小幅度地点头,但他甚至有些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点头。也许母亲爱他吧,也许?
艾泽只觉得喉咙发紧,最后在母亲越发危险的目光下,点了点头:“……是的,母亲。”
“那么……”母亲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如同情人间的亲密耳语,却蕴含着令人血液冻结的残酷内容
“告诉我好吗?”
“用你那双……能看穿许多表象、洞察真实的眼睛告诉我。”
她微微弯下腰,冰冷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她的目光却越过他,投向那片依旧充斥着欢声笑语的草坪,投向那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毫无防备的宏伟宅邸。
“一个月之后,这里……”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吟唱的、缓慢而残酷的韵律
“会发生什么?”
“我亲爱的艾泽,你‘看’到了吗?”
艾泽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血液仿佛逆流。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一种冰冷的、粘稠的、不祥的暗流正在那片看似欢乐祥和的光明之下无声涌动,像无数条隐藏在美丽花丛下的毒蛇,蓄势待发。
但他无法看清具体是什么,无法理解那预示着什么。
巨大的、本能的恐惧彻底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无法言语。
母亲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似乎极为享受他此刻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彻底的茫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甚至变得轻快起来,像在分享一个极其有趣的游戏:
“艾泽啊,你看那个家族,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内部早已被贪婪和傲慢蛀空……你可知道,要彻底地、不留一丝怜悯和痕迹地让他们家破人亡,最切实、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极端冷酷的问题所带来的寒意,充分地、缓慢地渗透进艾泽的每一个毛孔,冻结他的骨髓。
然后,她给出了答案,那答案简单、冷酷到了极致,却又闪烁着一种恶魔般的、令人绝望的逻辑:
“那便是——”
“先给他们一切他们梦寐以求的。”
“用最诱人、最无法抗拒的饵料,喂饱他们永无止境的贪婪,无限膨胀他们虚妄的野心,让他们飘飘然地自以为攀上了权力的巅峰,站在了世界之巅,可以俯视众生。”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还在草地上与仆孩嬉戏打闹、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的小少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绝对的弧度。
“让他们放松所有警惕,自己动手拆掉所有保护的栅栏,敞开大门,兴高采烈地邀请所有的‘朋友’……来共享这场注定是‘最后的盛宴’。”
“当他们的欲望膨胀到极限,当他们的弱点在狂喜中暴露无遗,当他们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
母亲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宅邸那在虚假阳光下闪烁着刺眼光芒的穹顶,仿佛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它不久之后被血与火玷污、坍塌、化为废墟的模样。
她没有说完最后一句。
但艾泽已经意识到了。
那是一种比地牢里赤裸裸的血腥和暴力更为恐怖的东西——一种精心编织的、优雅的、缓慢的、彻头彻尾的毁灭。
它不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它就发生在这片灿烂得刺眼的阳光下,发生在那些毫无心机、毫无察觉的欢笑声里。
而他,是唯一一个被提前告知了这场残酷戏剧结局,却只能被迫保持沉默、眼睁睁看着它一步步按剧本上演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