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怪物

艾泽上前一步扶住身形微晃的诺伦，语气带着关切：“诺伦，你还好吗？”

诺伦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没什么……只是有点……恶心。”

强烈的晕眩感仍充斥着大脑，他看向艾泽关切的目光，又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同伴——

希德利丝正冷静地调试着设备，玛拉利切斯一脸不耐烦却紧绷着肌肉，科尔则担忧地望着他。

看来，那片冰原上绝望的记忆，只有他独自承受了。

艾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莉莉和弗朗西斯……应该就在这个房间里面。我们已经离目标很近了，坚持一下。”

希德利丝头也不抬地补充道，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我们已经脱离不稳定的维度通道了，空间转换带来的生理不适，比如头晕或呕吐感，很快就会消退。你再忍耐一下。”

诺伦深吸一口气，努力站稳：“没事，已经好多了。就算再有什么突发状况，我也会尽力抵抗的。”

玛拉利切斯抱着胳膊嗤笑一声：“嘁，就你这小身板，看起来比科尔还不经折腾。”

科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别拿我当衡量单位！我不是小孩子了！”

玛拉利切斯顺手胡乱揉了一把科尔蓬松的头发，科尔下意识瞄了一眼艾泽，气得一阵跺脚，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无能狂怒。

诺伦不再理会身后的小插曲，他深呼吸，仿佛要汲取所有勇气，然后用力推开了那扇不断滴落着浓稠、黑绿色黏液的腐朽门扉。

门后的景象令人窒息。

映入眼帘的，并非阴冷的疗养院房间，而是一片散发着虚假温暖的、永恒停滞的黄昏景象。

这里完全是一个小女孩的房间布置——床头的洋娃娃带着僵硬的笑容，衣架上挂着精致的粉色裙子，带有蕾丝花边的床幔轻柔垂下……一切温馨得与周围环境的诡异格格不入。

房间中央，并非舒适的床铺，而是一张冰冷的手术床。

上面躺着他们熟悉的小小身影——莉莉。

她的胸口被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洞，边缘模糊，仿佛被无形之力侵蚀。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毫无声息，仿佛早已死去。

“莉莉！”诺伦失声喊道。

弗朗西斯背对着他们，站在那扇映照着永恒夕阳的窗前，眺望着远方虚假的景色。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们辜负了莉莉的好意。在赫伯特彻底介入之前，我们本可以就此分道扬镳，相安无事。”

诺伦压下心中的震惊与愤怒，厉声道：“我们不会对你的暴行坐视不理！”

“暴行……”弗朗西斯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

“你们就是如此看待我的吗？一个制造怪胎的疯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她摊开双手，仿佛在展示自己的“清白”：“我和赫伯特不一样，我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理解，为了拯救。”

希德利丝冷声插话：“在你的视角里或许如此。但那些被融蚀异化了的人类……或许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愿意接纳他们、苦苦等待他们归来的人。”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像是面对一群不懂事的孩子：“我知道你们都是善良且秉持正义的年轻人，但你们还太年轻，太理想化了。”

她踱步向前，语气如同在讲述一个众所周知的真理：“我曾接诊过刑满释放的重案犯，他们身边的人在知晓他的案底后，无不避而远之，视如蛇蝎……即便他已在狱中真诚悔过，洗心革面。”

“人是由他们的经历所塑造的生物。在某些不可逆的经历过后，他们……就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了，也不应当再享有人类的待遇和期望。”

“这并非我的一家之言。真正发生改变的，是整个世界对他们的认知和排斥。”

诺伦抓住她话语中的矛盾，步步紧逼：“就算你固执地不将融蚀受害者视为人类，可那些将他们送来疗养院的亲朋呢？”

“他们无一例外都受到了‘地狱犬’的吞噬！这些人可是百分之百、绝对纯粹的人类！这难道不是你的手笔？”

弗朗西斯的神情陡然变得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快意

“那些人？他们仅仅因为对方生病、年老体衰、或是成了‘累赘’，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至亲抛弃在这荒僻冰冷的疗养院里，任其自生自灭！”

“他们难道不该受到惩罚吗？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非人’？”

“但这绝不该是死刑！你没有资格扮演审判官，擅自决定他们的生死！”诺伦驳斥道。

“我没有资格审判他们？！”

弗朗西斯的声音像是被点燃的引线，陡然拔高、炸开，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绝伦的指控。

那声音里裹挟着歇斯底里的质问和无处宣泄的愤怒，连她的肩膀都因这极致的情绪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你们！你们又有何资格站在这里，高高在上地审判我？！审判一个只是想……只是想找回女儿的母亲！”

她的手臂猛地挥向这个凝结了所有执念的诡异房间，动作幅度大得近乎撕裂自己，手臂在空中不住地颤抖，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反抗这残酷的现实。

她的声音彻底变了调，扭曲得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这里是我女儿的房间！这里的每一寸空气，每一缕光线，都永远被禁锢在她消失那天的黄昏里！再也……走不出去了！”

“我用了无数办法！耗尽了我的一切！我的心血！我的良知！我甚至愿意把灵魂撕碎了卖给魔鬼！只求能换回她……可是……”

她哽咽着，巨大的悲恸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可是……连魔鬼都不屑于收取我的代价……她还是……她还是离我而去了……连一个让我赎罪的机会都不给……”

她的目光涣散地投向手术台上那具小小的、安静的身躯，眼里盛满了无法丈量的悲哀。

她的脊梁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整个人都佝偻下来，每一道轮廓都刻满了绝望与深入骨髓的痛苦。

“我把女儿的名字给了莉莉……我把所有没能给予的……都给了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仿佛想抓住什么虚无的东西

“但她终究不是我的女儿……她只是一个……一个恰好和我女儿年龄相仿的、不会哭、不会笑、永远不会喊疼的……怪物……”

就在这时，手术台上，莉莉胸口那个狰狞的、本应致命的大洞，开始违背常理地缓缓蠕动，肉芽交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可怖地愈合。

她那双原本空茫如同玻璃珠的眼睛，也逐渐注入了一丝诡异的光彩，只是那光彩空洞、涣散，没有丝毫生机。

弗朗西斯死死盯着这超自然的一幕，语气飘忽，既像是冷静的陈述，又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轻轻拍打在每个人的鼓膜上

“看到了吗？她是完美的实验体……无论切开多少次，撕裂多少回，都会自动愈合……手术永远不会因为疼痛的尖叫和挣扎而中断……多么‘完美’……呵……呵呵……”

她突然抬起双手，十指插入梳理整齐的发丝间，猛地抓挠起来，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她却仿佛毫无知觉。

她的眼里翻滚着世界上最大、最深的绝望，声音带上了破碎的哭腔，彻底陷入了悲伤

“可是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种该死的完美！我想要的只是我的女儿！一个会哭、会笑、会因为一点点疼就扑进我怀里撒娇耍赖的、普普通通的女孩啊！”

她猛地扭过头，手臂直直地指向窗外那片虚假的、永恒不变的夕阳，眼瞳剧烈震颤着，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与不甘

“那些家伙！那些连守在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能像丢弃垃圾一样轻易抛弃的家伙！他们的心早就烂掉了！早就失去人性了！”

“一具空有人类皮囊、内里却冰冷腐烂的行尸走肉，还能被称为人类吗？！”

“当人放弃了为人的责任，与怪物何异？我将他们‘物尽其用’，不过是承认了他们自己的选择！”

“不可理喻！”诺伦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啧，难得的我们意见一致。”玛拉利切斯在一旁冷冷地附和。

一直沉默不语的艾泽，此刻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叹息。

“果然，”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还是不一样啊……”

随即，他又喃喃了一句，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复杂情绪

“……真让人嫉妒。”

弗朗西斯不再看他们，她上前几步，极其轻柔地、充满爱怜地抚摸着莉莉白皙却冰冷的脸颊。

那种近乎病态的柔情与她刚才狠戾疯狂的言论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我知道……你们不会理解的……”她低沉地呢喃着，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那模糊的絮语循环到第三遍时，诺伦终于艰难地辨别出了那扭曲的音调

“回归初源的巢穴吧……”

“回归永恒的世界吧……”

“回归母亲的怀抱吧……”

沉睡的怪物，被这咒语彻底唤醒了。

原本平躺着的莉莉，动作极其僵硬地、违反生理规律地直挺挺坐起身

她的眼中泛着诡异的、非人的莹绿色光泽，冰冷地扫视着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