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空气中的甜腥味尚未完全散去，与圣普罗纳宅邸焚烧后的焦糊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灾难后的独特气息。

霍尔家族的侍卫们正在沉默地清理现场，如同高效的工蚁处理着残骸。

艾泽·霍尔站在一片狼藉的边缘，身上那套为这场“盛会”特意定制的黑色西装，此刻更像是提前穿戴好的丧服，剪裁优雅却沉重无比。

突然，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破侍卫们尚未完全形成的警戒线，是丽娜。

她头发散乱，平日里总是整洁的衣裙沾满了灰烬和不明污渍，一双眼睛红肿得如同腐烂的桃子，里面燃烧着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悲痛。

“为什么？！”她的声音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尖锐得刺耳，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艾泽苍白的脸上

“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只有你活了下来？！”

艾泽僵硬地站在原地，墨绿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女人崩溃的身影，却没有任何焦点，仿佛在看一幅与己无关的油画。

丽娜的泪水混着脸上的灰黑滚落，留下肮脏的痕迹。“他一直都……那么羡慕你……”

她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无尽的酸楚

“你穿的衣服，你吃的点心，你住的房子……你明明知道的啊！他连靠近你都要被呵斥！”

她的情绪彻底决堤，声音拔高，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字字泣血的控诉和诅咒

“那孩子原本会有未来的！他那么聪明，他本来可以离开这里，去过不一样的人生！他的人生本该是珍贵的！你为什么要断送他？！为什么啊——！”

艾泽的目光从她身上微微移开，投向远处仍在冒烟的废墟，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宣读一条无可更改的自然定律：

“……人都是要死的。”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长而密的睫毛在沾了些许烟灰的脸颊上投下细微的阴影，补充道，语气轻飘得可怕：“只是……时机到了。”

就在这时，一个柔和却冰冷刺骨的声音介入，带着一种东方贵族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仪，瞬间冻结了现场灼热的悲痛。

“艾泽啊。”

他的母亲，霍尔夫人，缓步走来。她依旧一身整洁，仿佛周遭的毁灭与她无关。她的目光淡淡扫过失控的丽娜，如同在看一件碍眼且失了体统的摆设，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

“像这种胆敢冒犯主上、哭闹失仪的下人——”她微微侧过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向身旁佩戴着家徽的侍卫递去一个极淡、却清晰无比的眼色。

侍卫心领神会，沉默地按刀上前。钢刀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母亲的声音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吩咐处理一件打碎了的瓷器：

“处理掉就好了。”

命令落下，动作迅捷如电。

没有多余的言辞，没有挣扎的时间。只见刀光如冷月般一闪而过，伴随着一声极其短暂而沉闷的噗嗤声——那是利刃精准切断颈椎的可怕钝响。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丽娜那双饱含泪水、充满无尽诘问的眼睛瞬间凝固，所有的情绪被死灰般的空洞取代。

她的头颅脱离了身躯，跌落在地，轱辘轱辘地滚动了几圈，最终停在了艾泽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边。

那双空洞的眼睛，恰好向上，直直地、凝固地凝视着他，仿佛在进行着最后一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审判。

紧接着，一阵极其凄厉扭曲的尖啸猛地爆发开来，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最原始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和崩溃，音调高亢而婉转，如同某种濒死生物的哀歌。

艾泽恍惚地低下头。

视线所及，是几点温热粘稠的猩红，如同罪恶的梅花，溅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触目惊心。

脸颊上传来湿热的滑腻感，一道混合着泪水和鲜血的液体正缓缓蜿蜒而下，留下冰冷的轨迹。

他身上那身价值不菲、完美贴合他身材的定制黑色西装，此刻吸饱了血腥气，颜色变得更深沉，分明变成了为他量身定做的丧服。

喉咙深处传来火烧火燎的干涩剧痛，那尖锐的、不似人声的尖叫仍在持续不断地从某个源头爆发出来，疯狂地祈求着、嘶嚎着，让它的主人停下——

啊……

艾泽茫然的意识终于缓慢地捕捉到了这个令人战栗的事实。

原来那个失控的、发出这凄厉绝望尖叫声的人……

是我。

母亲神色未有丝毫波动，甚至没有多看那具无头的尸体一眼，声音平稳如常，仿佛只是宣读一项早已写好的规章

“女仆丽娜，目无尊上，言行无状，惊扰主家。依规，斩首示众。”

母亲目光转向呆立原地、脸上沾着血滴与泪痕、仍在无声战栗的艾泽，语气依旧冷静得像是在安排下午茶

“带少爷下去。这身衣服不能要了，换掉。”

两名侍女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架着魂不守舍的艾泽，迅速离开了这片血腥之地。

留下侍卫沉默地处理现场，以及地上那具缓缓浸润开深红色泽的躯体，和那双至死未能闭合的、空洞凝视的眼睛。

时间失去了意义。

或许只过了几分钟，或许已过去几个时辰。艾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带离那片弥漫着新鲜血腥气的空地，也不知道侍女们是如何沉默而高效地为他擦拭脸颊、更换衣物。

她们的动作轻柔却机械，眼神低垂，不敢与他对视，仿佛他是一件易碎且危险的陈列品。

温热粘稠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无论怎么擦拭，那种被玷污的感觉已渗入毛孔，挥之不去。

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庄园惯有的熏香，而是铁锈与死亡的气息，混合着侍女手中香皂那过于甜腻、试图掩盖一切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合成气味。

从那天以后，艾泽的鼻尖总是缭绕着一股血腥气。他打扫房间，点燃焚香，喷上香水，却依旧无济于事。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那血腥气竟来自于他

没错

知晓一切却什么都没能改变的他，和那高举手中屠刀的刽子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被安置在卧室窗边的软椅上，换上了一套同样精致却毫无温度的崭新外套。

阳光透过玻璃，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冰冷刺骨，仿佛血液都已冻结。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丝绒椅面的纹路，一遍，又一遍。

脑海里，那幅画面反复上演，清晰得毫发毕现：丽娜阿姨最后那绝望而疯狂的诘问、母亲轻描淡写的一个眼色、刀锋冰冷的弧光、头颅落地的沉闷声响、以及……那双最终定格在他鞋边、空洞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人都是要死的。”

“只是……时机到了。”

他对着空气默念着，不知是在对谁解释，或者想要说服谁

房门被轻轻推开。

霍尔夫人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了一身更为闲适的家居裙袍，神情平静淡然，仿佛刚才发生的不是一场当众处决， 只是拍掉了一粒灰尘。

她手中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袅袅白烟带着醇厚的香气。她在艾泽对面坐下，将茶杯轻轻放在小几上，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满意的平静。

“感觉好点了吗，艾泽？”她的声音温和了些许。

艾泽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紧紧交握、指节发白的手上。

母亲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今天你看到的，或许有些激烈。但这是你必须理解和接受的现实。”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情感，尤其是廉价的同情和愧疚，是弱者才沉溺的毒药。它们会蒙蔽你的判断，让你变得优柔寡断，甚至……像丽娜一样，因为失控而自取灭亡。”

“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在我们的世界里，规则高于情感，结果高于过程。”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艾泽脆弱的神经上

“冒犯权威，挑战秩序，就必须付出代价。怜悯他们，就是对自己和家族的不负责任。”

“你今天做得很好。”她忽然说道。

艾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你最终控制住了自己。”母亲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低垂的眼睑

“你没有继续哭泣，没有哀求，你接受了这个结果。虽然开端有些失仪，但……你学会了沉默。”

她将茶杯递向他：“喝了它，能让你舒服些。”

艾泽看着那杯氤氲着热气的、深红色的液体。

它看起来那么温暖，那么正常。

但他却恍惚觉得，那杯子里晃动的，是另一种温热的、粘稠的液体。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拿不稳。

但他最终还是接了过来。没有喝，只是紧紧地捧着，汲取着那一点虚假的温暖。

“记住今天的感觉，艾泽。”母亲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催眠

“记住规则的力量，记住失控的代价。沉默不是软弱，而是力量。它能保护你，让你看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家族的存续？母亲的认可？冰冷的规则？还是……不再感受到此刻这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和恐惧？

他就像那个拉拉杆的人，即使手中的拉杆毫无用处，即使那些人和他息息相关，即使还有一群人指责他快拉动那装饰般的拉杆

而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听着他们不知情的哀嚎，身边人的指责，看着电车在辗过时最可怕的画面

痛苦又如何呢，悲伤委屈又如何呢知晓一切的是他，没有死掉的是他，不解释的也是他，没有救下任何人的还是他

他是罪人

无法解释

那只是徒劳

所以他开不了口

那么，就看着吧，只是看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不去思考

艾泽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先前孩童般的惊恐、挣扎、甚至泪水，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的空洞。

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看向母亲，眼神没有焦点，仿佛透过她在看很远的地方，或者……什么也没看。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说话。

没有哭泣。

没有疑问。

他体内某个部分，伴随着丽娜阿姨最后的凝视和他自己那声凄厉的尖叫，彻底死去了。

所有汹涌的情感、所有痛苦的诘问、所有软弱的同情，都消失了

然后——

“我明白了，母亲”

他终于能露出笑容了。

窗外阳光正好，室内茶香袅袅。

一片死寂。

当记忆的潮水裹挟着无尽的红色退去，艾泽的灵魂仿佛仍飘荡在宴会厅冰冷的穹顶，而他的身体，却已跪倒在心像通道冰冷的地面上，面前空无一物。

赫伯特似乎低笑了一声，钥匙落地的清脆声响惊醒了他

“看来，答案揭晓了。”赫伯特的声音带着满足的余韵，身影逐渐淡去，“祝各位……逃亡愉快。”

艾泽没有动。他只是低着头，跪在那里，仿佛科尔消散前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还残留在他的指尖，灼烧着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