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遥站在讲台边,指尖捏着那块半湿的抹布,布料吸饱了水,沉甸甸的有点坠手。彩色粉笔的碎屑溅了一地,像谁失手打翻了调色盘。讲台刚被她擦过的那半边桌面,水痕未干,反射着一点凉薄的夕照,另一侧则残留着沈砚舟离去时指尖拂过的桌面粉尘。
就在这片彩色废墟中心,江屿笑得阳光灿烂,仿佛地上开出的是为他欢呼的鲜花。
“没事儿,林星遥!这点小场面,包在我身上!”江屿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又刻意拔高了调子,像是要驱逐掉沈砚舟留下的那片沉默真空。他麻利地继续弯腰,把滚到角落的粉笔一根根往那个翻倒的空盒子里丢,动作幅度大得出奇,带起的风又把几根粉笔屑吹得更远了些。
林星遥目光落在他沾满彩色粉末的球鞋上,又滑过那盒狼藉的粉笔,默默地把手里的抹布重新浸进讲台边的水桶里,浑浊的水面荡开一圈涟漪。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上来。她拎起滴着水的抹布,走到讲台的另一侧,避开江屿制造的“主战场”,开始擦拭黑板下方的粉笔槽。残留的白灰和彩色粉末混在一起,被湿布一抹,变成一种粘腻肮脏的灰调糊状物。她擦得很慢,很用力。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讲台靠近自己的那一角——干干净净的区域里,安静地躺着那支顶端带塑料小兔子头的铅笔。沈砚舟方才拂去灰尘的动作在她脑海里无比清晰地回放,轻柔得近乎怪异。兔子头上的彩色粉笔灰确实被仔细地拭去了,只有耳朵尖上还沾着一点极淡的鹅黄,像个不小心蹭到的印记。
“喂,林星遥,你别光擦那儿啊,”江屿的声音突然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股湿漉漉的、刚运动完般的蓬勃热气,“这大家伙怎么办?”他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指着地上那摊主要的彩色“灾区”。
林星遥被他突然的靠近惊得微微后缩了半步,拧着湿漉漉的抹布,水滴答滴答地落回桶里。“我自己扫就行。”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刚值日后的沙哑,没什么情绪。
“那哪儿行!”江屿立刻反驳,像是受到了侮辱,嗓门又大了起来,“我弄翻的,当然我负责到底!”他四下张望,目光精准地锁定在教室后门墙角立着的扫帚和簸箕上。“等着!”话音未落,他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带起的微小气流卷起地面一层彩色的粉灰。
林星遥看着他高大却动作略显毛躁的背影,拿着扫帚簸箕噔噔噔地跑回来。他弯腰扫地的姿势大开大合,扫帚挥舞得呼呼生风,彩色的粉尘被他搅得飞扬起来。
江屿对此毫无所觉。他正专注于把地上所有的彩色碎屑都往簸箕里赶,像是在攻克一个重要的堡垒。“搞定!”他直起身,得意地把几乎装满彩色粉末的簸箕往林星遥面前一递,脸上是完成重大任务后的神采飞扬,额角甚至渗出一点细汗,“看,干净了吧!”
林星遥看了一眼簸箕里那缤纷混杂的“战利品”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簸箕。指尖不可避免地蹭到了边缘的彩色粉末。她转身,步履稳重地走向教室后方专门倾倒清扫垃圾的黑色大塑料桶。彩色粉末倾倒进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混入其他纸屑和灰尘,瞬间失去了所有鲜活的色彩。
她走回来时,江屿已经把扫帚簸箕放回了原处,正站在她的座位旁,单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她桌角那本兔子笔记本的书脊。
“还是我有眼光吧,”江屿笑嘻嘻地说,指尖又在那兔子头上点了点,“兔子,跟你似的。”
林星遥点了点头,笑了笑。“值日做完了,走咯。”
“哎?等等我啊!”江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猝不及防的急促,脚步声也随即跟了上来,“一起走呗!”
暮色正悄然四合,将教学楼长长的走廊染上深浅不一的彩色。林星遥背着书包脚步融入这沉静的暮色里。晚风吹过走廊,带来远处操场上隐约的呼喊声。江屿的脚步紧紧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甩不掉的影子。
“喂,林星遥!”江屿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固执,“走那么快干嘛?我又不是怪物。“行行行,”江屿在她身后似乎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透着点认命的无奈,脚步也放缓了,不再那么紧逼,“那你慢点走,小心台阶啊!看着点路!”
走到楼梯口,光线更加昏暗。林星遥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墙壁上的感应灯开关。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那冰凉的塑料面板时——
“嗡嗡……嗡嗡……”一阵短暂而急促的电话手表震动突然从她校服外套的口袋深处传来,隔着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掌心。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动作凝固了。
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这个时间点?不是家人。手机在口袋里持续震动着,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固执。
林星遥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慢慢收回来,伸进口袋,把它掏出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自动亮起,幽白的光映着她的脸,也照亮了那条悬停在屏幕中央的消息通知。
没有备注姓名。
发信人那一栏,只有一串毫无规律、如同随手敲击键盘产生的数字与字母的乱码组合:[Xy7842Kr]。
消息内容异常简短,只有七个字:
字间距很好,不必改。
林星遥的瞳孔猛地一缩。
呼吸在刹那间屏住了。周遭的声音——江屿在身后不远的嘀咕、远处操场的喧哗、走廊里其他零星的脚步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离,整个世界陷入一片嗡鸣的空白。
只有那七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印在视网膜上。
字间距……
不必改……
下午放学时,讲台旁,沈砚舟专注地修改黑板课程表上那个“数”字的最后一捺……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他那冷冽专注的侧影……还有他离开时,像冰川移动般无声的背影……
是他!
一股巨大的寒意伴随着同样汹涌的困惑,猛地从脚底窜上脊椎,让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几乎僵住。他看到了?看到自己盯着他修改字迹?他……怎么知道她的号码?这条信息是什么意思?是回应她无声的注视?无数个问号在脑中轰然炸开,搅得思绪一片混沌。屏幕的光幽幽地映着林星遥的脸,让她本就白皙的肤色显得有些透明,那双水灵灵的猫眼此刻圆睁着,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能捕捉到的慌乱。
“喂!林星遥!”江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在身后响起,打破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空白。他的脚步声又逼近了些,高大的身影几乎要笼罩住她面前的微弱光线。“磨蹭啥呢?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他狐疑地探过头来,目光灼灼地试图扫向她手中屏幕还亮着的手机,“谁给你发消息?男的女的?”
屏幕的光,那串冰冷的乱码,那七个含义不明的字,像滚烫的秘密灼烧着掌心。林星遥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指尖重重往下一按!
“啪嗒。”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的锁屏音响起。屏幕陷入一片冰冷的漆黑,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惊心动魄的疑问都吞噬了进去。
所有的悸动都被她强行锁进了那片黑暗之中。林星遥猛地将电话手表塞回校服口袋深处,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点风声。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咚咚咚,擂鼓一样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头,迎向江屿那充满探究和明显不快的目光。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颊似乎泛起了一层极其浅淡的红晕,但眼神竭力维持着平静,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一丝不稳的气息。
“没什么。”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也更飘忽,像紧绷的弦发出的一丝微鸣。她甚至不敢多停留一秒,生怕脸上难以掩饰的异样被江屿那双过于敏锐的眼睛捕捉到更深的东西。
说完,林星遥几乎是逃也似地抬脚,一步跨下楼梯的台阶,脚步快得有些踉跄。怀里那个兔子笔记本,硬硬的棱角再次重重地硌着手臂,上面几点醒目的红蓝粉笔灰印记,也许是打扫卫生的痕迹,黄昏的风灌进楼梯间,带着凉意拂过她发烫的脸颊和耳廓,却吹不散口袋里那块金属传来的、仿佛还残留着的震动余波。
那冰凉的触感,像沈砚舟拂过兔子铅笔时的指尖。
江屿站在原地,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着她近乎仓惶下楼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刚刚才“好心”帮忙打扫干净的教室方向,一股憋闷的烦躁感堵在胸口。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后脑勺短短的头发,低声骂了一句含糊不清的什么,终究还是迈开大步,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咚咚咚地踩着台阶追了下去。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将并肩(实则一前一后)走在回家路上的两个身影拉得细长。一路无言。林星遥低着头,像一株沉默的含羞草,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右侧校服口袋里那个冰冷的方块上。那七个字如同有了生命,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拆解、重组:“字间距很好,不必改。”
他的字……确实好看。像一种沉默的宣告。那他特意发这条信息,是在宣告什么?宣告他看到了她的注视?宣告他知晓了她的存在?宣告他……看穿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好奇?
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丝线。直到家门口熟悉的单元楼出现在视野里,林星遥才猛地回神。她几乎是立刻刹住了脚步,匆匆丢下一句含糊的“我到了”,甚至不敢再看身旁江屿的表情,低头快步冲进了楼门洞。
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江屿几乎能灼穿她背影的视线,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洒下惨白的光。她才敢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她摸出手机,屏幕解锁。
那条消息依旧悬停在最上方。
[Xy7842Kr]:字间距很好,不必改。
指尖悬停在回复框上方,犹豫了许久。直接问“你是谁”?似乎太蠢。问“你怎么有我号码”?又显得过于在意。删删改改,最终,她只小心翼翼地敲下一个最简短、也最谨慎的问号。
发送。
屏幕显示“已送达”。
然后,便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空白。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惨白的感应灯啪地一声熄灭了,楼道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屏幕的微光,映亮了她紧抿的唇线和眼中交织的困惑与等待。
屏幕一直沉默着,没有任何回应。对方像是投入深海里的一粒石子,再无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