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像一张病危通知书,被我妈用两根手指捏着,悬在半空。
“语文108,数学92,英语115……”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冷笑,“物理65?”
我站在客厅中央,盯着地板上的裂缝。那条裂缝从我小学三年级就存在了,每年都在变长,现在已经延伸到茶几底下。
“这就是你每天学到半夜的成果?”她把成绩单拍在桌上,纸张边缘微微颤抖。
我爸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里的足球赛,但我知道他在听。每次我成绩不好,他就会用这种方式表达失望——假装不关心,但第二天早餐桌上一定会多出几本新的辅导书。
2.
“王阿姨家儿子这次考了年级前二十。”我妈开始翻手机,找出那张刺眼的成绩单截图,举到我面前,“你看看人家!”
我盯着那张截图,上面的数字像某种外星密码。总分623,年级排名19。
“他每天晚上学到几点?”我问。
“至少一点!”我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人家妈妈说他连上厕所都在背单词。”
我想象那个画面: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坐在马桶上,手里捧着单词本,头顶的灯光惨白。也许他也会偷偷玩手机,也许他也会在草稿纸上画小人,只是没人知道。
3.
“从今天开始,手机上交。”我爸终于开口,眼睛还是没离开电视。
“我作业要用……”
“用电脑查,当着我们面查。”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大,表示这个话题结束了。
我妈把成绩单折成四折,塞进她的“教育档案夹”——那是个粉色的活页夹,里面装着我从小到大的考试卷、成绩单和老师的评语。首页用荧光笔写着“成长足迹”,但我觉得叫“犯罪记录”更合适。
4.
晚饭是沉默的。筷子碰撞碗盘的声音像某种摩斯密码,传递着无声的谴责。
我数着米饭的颗粒,一粒一粒地嚼,拖延时间。
“下周开始补习物理。”我爸突然说,“我同事推荐了个老师,一节200。”
200块,相当于他一天的工资。我抬头看他,发现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像落了一层薄雪。
“哦。”我低头继续数米饭。
5.
晚上十点,我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物理试卷。错题用红笔圈出来,像一个个伤口。
最后一题旁边,老师批注:“基本概念不清。”
我翻开课本,找到相关章节,发现那一页比别的都新——上课时我睡着了,没记笔记。
窗外的路灯亮着,几只飞蛾围着光打转,撞得灯罩咚咚响。
6.
第二天早上,我妈在我书包里塞了一盒牛奶和两个鸡蛋。
“补脑。”她说,然后递给我一张纸,“这是新的作息表。”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时间安排,连课间十分钟都被安排了“背单词”或“复习错题”。最下面用红笔写着:“目标:期末考进年级前100。”
我把纸折好塞进书包,心想:如果愿望能靠写字实现,我早就把“世界和平”写满一百遍了。
7.
学校走廊里贴着期中考试的光荣榜,前五十名的照片整齐排列,像一群微笑的标本。
我站在榜前,寻找熟悉的面孔。林婷在第七,陈宇居然挤进了第四十八,照片里的他难得没做鬼脸。
“看什么呢?”陈宇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手里拿着瓶可乐。
“看你遗照。”我指了指光荣榜。
他哈哈大笑,可乐喷出来几滴:“我爸答应给我买球鞋了,虽然只考了四十八。”
“恭喜。”我扯了扯嘴角,“我爸说除非我进前五十,否则别想碰电脑。”
陈宇拍拍我的肩:“加油,死了就能永远休息了。”
8.
物理补习班在周六上午,老师姓张,是个退休的老教师,家里堆满了各种奖杯和锦旗。
“先做套题摸摸底。”他递给我一张卷子,眼镜片厚得像瓶底。
我做了四十分钟,最后得分52。
张老师推了推眼镜:“基础太差,得从头补。”
他翻开一本泛黄的教案,开始讲牛顿第一定律。声音单调得像坏掉的老式收音机。
我盯着墙上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像在倒数我的刑期。
9.
补课结束已经十二点半,我爸在楼下等我。
“怎么样?”他一见面就问。
“还行。”我习惯性撒谎。
他皱了皱眉,但没多问。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肯德基,我多看了两眼,他突然说:“考进前一百,带你吃。”
我点点头,心想:上次说这话的时候,麦当劳的套餐还是25块钱。
10.
周日下午,我妈带我去了趟书店,买了三本《考点精讲》和五套模拟卷。
“每天做一套,我检查。”她说。
收银台前,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正在买《奥数竞赛题集》,他妈妈骄傲地对店员说:“我儿子刚拿了省一等奖。”
我妈看了他们一眼,又往购物篮里扔了本《如何考上清华北大》。
11.
晚上,我趴在书桌前写模拟卷。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死活解不出来,草稿纸擦破了一个洞。
我妈推门进来,放下一盘水果:“吃点蓝莓,对眼睛好。”
我戳起一颗,酸得皱眉。
“做多少了?”她拿起我的卷子检查。
“还差最后一题。”
她看了看手表:“都十点了,效率这么低?”
我没说话,盯着那颗被戳烂的蓝莓,紫色的汁液像血一样渗出来。
12.
第二天上学,早自习考英语。我困得眼皮打架,把“abandon”写了五遍。
下课铃响时,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
“你最近状态不对。”她递给我一张纸,“这是你三次小测的成绩曲线,一直在降。”
纸上画着一条红色的折线,像心电图最后的平直部分。
“家里给你压力太大了?”她问。
我摇摇头:“没有。”
她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学习效率手册》:“试试这个,重点中学都在用。”
13.
午饭时间,我一个人坐在操场边上啃面包。光荣榜就在对面,那些照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林婷突然坐到我旁边:“怎么不去食堂?”
“省时间。”我晃了晃手里的《考点精讲》。
她看了看我,突然说:“你知道吗?上次考试我语文作文没写完。”
我惊讶地抬头,她可是年级第七。
“我写了八百字就写不下去了,手一直在抖。”她轻声说,“后来随便编了个结尾。”
阳光照在她脸上,我注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她笑了笑:“因为光荣榜上的人,也会害怕。”
14.
晚上回到家,发现书桌上多了个台灯。
“护眼的,三百多。”我妈说,“别再把眼睛看坏了。”
我打开灯,冷白色的光刺得眼睛发酸。灯座上贴着一张便利贴:“距离期末考试还有42天。”
15.
物理补习第二次课,张老师讲得唾沫横飞。
“这道题去年高考考过类似的,记住这个模型……”
我机械地记着笔记,突然发现他在讲一道我做对的题。
“老师,这题我没错。”我小声说。
他推了推眼镜:“做对不代表真懂,我再讲一遍。”
我低下头,继续抄那些早已记熟的公式。
16.
周末,我爸破天荒地带我去打篮球。
“劳逸结合。”他说,但眼神飘忽,像在完成某项任务。
我们打了半小时,他接了个电话就匆匆走了,留我一个人在球场。
篮球砸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17.
期末考试前一周,我妈请了假在家陪我复习。
她每天变着花样做饭,说是“补脑套餐”。餐桌上永远摆着三菜一汤,还有那句不变的“多吃点,才有力气学习”。
我房间的墙上贴满了便签纸,写着公式、单词和励志语录。其中一张特别醒目:“提高一分,干掉千人!”
18.
考试那天早上,我妈给我煮了两个鸡蛋一根油条。
“100分。”她说,声音有些颤抖。
我咬了口油条,发现里面还是生的。
19.
考场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我写完最后一道题,抬头看表,还剩二十分钟。
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知了突然开始鸣叫,撕心裂肺。
20.
成绩单寄到家里那天,我妈的手抖得拆不开信封。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那张纸慢慢展开:
语文112,数学98,英语121,物理73。
年级排名:101。
空气凝固了几秒,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爸坐在沙发上,翻着那份成绩单,最后只说了一句:“就差一名。”
21.
晚上,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宇发来的消息:“我48名,我爸给我买了双假AJ。”
我没回,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窗外,夏夜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