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妈发现那本素描本的时候,我正在临摹一张游戏角色设计图。
“这是什么?”她一把抽走本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美术课作业。”我伸手去够,但她已经翻到了第一页——那是我画了三个月的原创角色,一个披着斗篷的剑客,背景是燃烧的城堡。
“你每天熬夜就是在画这些?”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期中考试物理才65分,你还有心思画画?”
我爸闻声从厨房走出来,手上还沾着洗洁精泡沫:“怎么了?”
“你看看你儿子!”我妈把素描本拍在他胸口,“成绩一塌糊涂,倒有闲工夫搞这些没用的!”
我爸翻了两页,表情逐渐阴沉:“画得不错。”
我以为他要帮我说话,结果他下一句是:“可惜不能当饭吃。”
2.
那天晚上,素描本被锁进了电视柜抽屉,钥匙在我妈口袋里。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想象那个剑客从纸上跳出来,一剑劈开抽屉。
3.
第二天是周六,本该睡懒觉的日子,但我妈七点就把我拽起来:“给你报了美术班。”
我懵了:“什么?”
“既然喜欢画,就正经学。”她递给我一张宣传单,“少年宫的水彩班,老师是美院毕业的。”
宣传单上印着“培养艺术特长,助力升学加分”,角落里还盖着个红章:**“教育局认证”**。
4.
美术班在少年宫三楼,教室里摆着十几套画架,墙上贴满静物素描。
老师姓周,扎着马尾辫,说话轻声细语:“今天我们画苹果。”
她给每人发了一个苹果、一张纸和一套水彩。我盯着那个红彤彤的苹果,突然想起物理课本上的牛顿。
“先观察光影变化。”周老师举着苹果示范,“注意高光和阴影的过渡。”
我拿起笔,却画成了游戏里的治疗道具——圆滚滚的,带着像素风格的闪光。
5.
下课时,周老师看了看我的画,笑了:“很有创意,不过考试还是要按标准来。”
她把“标准范例”递给我:一个写实到毛孔都看得见的苹果,旁边标注着“90分作品”。
我的像素苹果被归为“有待提高”那一类。
6.
回家路上,我妈迫不及待地问:“老师怎么说?”
“她说我有天赋。”我鬼使神差地撒了谎。
我妈眼睛一亮:“真的?那可得好好学!听说重点高中招特长生,画画能降20分录取……”
她的声音渐渐变成一串数字:20分、特长生、升学率……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缝里还沾着蓝色水彩,像一道小小的淤青。
7.
第二次课,我们画石膏几何体。
“考试常考的内容。”周老师强调,“尤其是正方体的透视,一定要准。”
我盯着那个灰白的立方体,突然很想把它画成游戏里的宝箱,再添个夸张的锁。
但最后交上去的,还是一张规规矩矩的素描,连阴影角度都量过。
8.
周三晚上,我爸破天荒地来我房间,手里拿着本《艺考指南》。
“我打听过了,清华美院文化课只要500分。”他翻开折角的那页,“你现在的成绩,突击一下专业课就行。”
我看着他圈出来的分数线,突然觉得那个剑客在嘲笑我——他宁愿被锁在抽屉里,也不愿变成升学工具。
9.
美术班的第三次课,主题是“我的梦想”。
其他孩子画的都是科学家、医生、教师……我画了个游戏设计师,正在电脑前建模。
周老师看了很久,最后说:“构图不错,但选题不够正能量。”
她递给我一张新纸:“重画一个吧,比如……航天员?”
10.
回家后,我妈检查我的画,脸色立刻变了:“怎么又画游戏?那些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
“这是正经职业。”我小声辩解。
“什么职业!就是电子鸦片!”她把画揉成一团,“下周少年宫有爱国主题绘画比赛,你给我好好画,一等奖能加综合素质分!”
11.
周六,我坐在少年宫大厅,面前摊着张空白画纸。
比赛主题是“我的中国梦”。周围的孩子都在画天安门、火箭、高铁……我咬着笔帽发呆。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宇发来的消息:“网吧开黑,来不来?”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又看了看监考老师,回复:“在画画比赛。”
他发来个笑哭的表情:“你?画画?”
我没回,低头在纸上画了个小男孩,手里拿着支折断的铅笔。背景是无数个分数和排名,像牢笼一样围着他。
12.
交卷时,监考老师盯着我的画看了半天:“这是……什么意思?”
“梦想被现实压垮了。”我脱口而出。
她的表情变得复杂,最后在报名表上打了个勾:“创意不错,但下次还是画点积极向上的。”
13.
比赛结果两周后公布,我的画连优秀奖都没拿到。
获奖作品贴在少年宫门口:第一名的画上是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向国旗敬礼,第二名的画着高铁穿过青山绿水。
我妈站在展板前,脸色比我的画还灰暗:“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没说话,盯着自己那幅被退回的画——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签名,我写的是游戏里那个剑客的名字。
14.
美术班结课那天,周老师给我们发证书。
“大部分同学进步很大。”她笑着说,“尤其是静物素描,这对将来艺考很有帮助。”
我的证书上写着“合格”,背面盖着少年宫的红章。
走出教室时,周老师叫住我:“其实你很有想法,只是……”她斟酌着用词,“可能不太适合应试。”
我点点头,把证书塞进书包最底层。
15.
回家路上经过一家网吧,橱窗里贴着最新游戏的宣传海报。那个剑客就在海报中央,披风飞扬。
我站在窗前看了很久,直到我妈打电话催我回家吃饭。
16.
晚饭时,我爸宣布了新决定:“美术先放一放,我给你找了个数学补习老师,重点中学退休的。”
我妈补充:“一次课300,别辜负我们的苦心。”
我扒拉着米饭,突然想起那个被揉皱的游戏角色——他现在应该还躺在垃圾桶里,和鱼骨头、蛋壳作伴。
17.
晚上收拾书包时,我发现那张“合格”证书不见了。
后来在垃圾桶里看到了它,被撕成两半,和一堆草稿纸混在一起。
我偷偷捡出来,用胶带粘好,夹在那本被没收的素描本曾经所在的位置。
18.
第二天数学补习,新老师姓吴,戴着老花镜,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
“这道题,用韦达定理,三秒钟出答案。”他在草稿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公式,“考试就考这个!”
我盯着那些符号,突然想起水彩在纸上晕开的样子——蓝色和黄色混在一起,会变成绿色。
但数学不行,1+1永远只能是2。
19.
补习结束已经晚上九点,我爸在楼下等我。
“老师说你基础太差。”他一见面就说,“得加课,一周两次。”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公交站走。路过一家文具店时,橱窗里摆着新出的马克笔,五颜六色。
我爸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突然说:“考上重点高中,给你买一套。”
我数了数,那套笔有72色,标价288元。
20.
回到家,我妈正在整理书柜。
“这些没用的收起来。”她把我初中画的漫画、手工模型全塞进纸箱,“高三要用参考书,没地方放。”
纸箱被胶带封死时,我仿佛听见那个剑客在黑暗里叹了口气。
21.
临睡前,我翻开物理课本,发现扉页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涂鸦——一个像素风格的苹果,正在砸向牛顿的脑袋。
我用橡皮轻轻擦掉它,但铅痕已经渗进纸纤维,留下淡淡的灰色印记。
就像某些东西,再怎么“达标”,也擦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