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夜饭的餐桌上，十二道菜冒着热气，转盘缓慢地旋转着。我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还没送到嘴边，就听见我爸清了清嗓子。
"小阳，给叔叔阿姨背个《岳阳楼记》助兴。"
包厢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二叔的筷子悬在半空，一滴酱油正缓缓滴向绣着牡丹花的桌布。三姨掏出手机，摄像头对准了我。表妹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眼神里带着同病相怜的怜悯。
"现在？"我的嗓子发紧，那块排骨掉进了醋碟里。
"上次不是背得很熟吗？"我爸的嘴角挂着笑，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上周他确实检查过我背书，当时我结结巴巴背到"衔远山，吞长江"就卡壳了。他扔下一句"年夜饭别给我丢脸"，摔门而去。
2.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我机械地开始背诵，声音越来越小。
背到"阴风怒号"时，三姨突然打断："停停停，调子不对！我们家小雨背古文都是带感情的，要不要听听？"
表妹的手机"啪"地掉在转盘上。她涨红了脸，细声细气地开始背《滕王阁序》。背到"萍水相逢"时，她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3.
最后我们谁也没背完。大人们笑着打圆场，话题转向堂哥新交的女朋友——某985大学研究生，父亲是教育局领导。
"人家孩子怎么这么出息，"我爸给大伯敬酒，白酒在玻璃杯里晃出细小的漩涡，"小阳要是能考上个一本，我做梦都能笑醒。"
堂哥谦虚地摆手，他女朋友则低头玩着餐巾，把它折成了一只天鹅。我数着天鹅翅膀上的褶皱，突然想起物理补习班老师说过的话："你们就像被捏成各种形状的橡皮泥，最后都塞进同一个模子里。"
4.
回家路上，我爸车开得特别慢。雪亮的车灯照出前方飘舞的雪花，像一场无声的抗议。
"看见没，"他突然说，"你堂哥女朋友家是书香门第。"
我盯着窗外闪过的路灯，数到第十七盏时，他说："明天开始，每天背一篇古文。"
车载广播里，主持人正在讨论"别人家的孩子"现象。心理学家说这种比较会伤害孩子自尊，我爸冷笑一声，换了台。
5.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举着手机冲进我房间。屏幕上是王阿姨儿子的钢琴比赛视频，配文："第九个一等奖！感谢老师悉心栽培！"
"你看看！"我妈的手指几乎戳穿屏幕，"人家孩子每天练琴四小时，你连起床都要人催！"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线。我盯着那道光线，想起生物课上学过的趋光性——飞蛾扑火时，是不是也这么义无反顾？
6.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宣布按期末成绩重新排座位。陈宇用胳膊肘捅我："老位置？"
我刚要点头，就看见我妈站在后门。她手里拎着我的保温杯，目光在教室里扫视，最后停在第一排正中央的空位上。
"坐前排吧，"我低声说，"离黑板近点。"
陈宇的笑容僵在脸上。后来我看见他的新同桌是李梦，两人聊得热火朝天。而我旁边是物理课代表，一个眼镜片比啤酒瓶底还厚的男生，书包里永远装着三本不同的习题集。
7.
新同桌叫张远，第一天就给我看了他的错题本。每道题旁边都标注着错误次数，像某种病历记录。最新一页写着："2月28日，电路分析第7次出错，罚抄50遍。"
"你爸妈会拿你和别人比吗？"有天他突然问。
我笔尖一顿，在草稿纸上洇出个黑点："家常便饭。"
"我爸说，要是我考不上清华，就送我去工地搬砖。"他推了推眼镜，"他忘了工地现在都招大学生。"
我们相视一笑，像两个被押上刑场的死囚发现绞索断了。
8.
三月月考后，我妈带回来三张A4纸：《班级前十名学习经验分享》《重点大学录取分数线》《你家孩子离名校还有多远》。
"你看看人家林婷，"她指着第一张纸上林婷的照片，"每天学习计划精确到分钟！"
照片里的林婷嘴角微扬，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我想起上周值日时，看见她在厕所隔间里偷偷抹眼泪。她手背上全是圆珠笔印，写着"一定要考好"。
9.
清明节扫墓，亲戚们聚在祖屋吃饭。三姨拉着我妈的手，声音提高了八度："听说小阳成绩进步了？"
"还行吧，"我妈嘴上谦虚，眼睛却亮起来，"上次月考年级98名。"
"哎哟，那可比我们家小雨强，"三姨突然转身对厨房喊，"小雨！你这次排多少来着？"
表妹摔了筷子："五十三！满意了吧？"
她跑出去时撞到了神龛，香灰撒了一地。大人们摇头叹气："这孩子，脾气越来越怪。"
10.
我在后院的槐树下找到表妹。她蹲在树根旁抽烟，火星在昏暗里明灭。
"你也会？"她吐了个歪歪扭扭的烟圈。
"不会。"我在她旁边坐下，"给我一根。"
我们并排坐着，看烟灰一点点落进泥土里。远处传来大人们的笑声，他们在比谁家孩子压岁钱存得多。表妹突然说："知道吗，我最讨厌过年。"
烟呛得我咳嗽，眼泪都出来了。她拍着我的背，手指冰凉："上次我妈拿我和她同事女儿比，我当场把期末卷子吃了。"
"真的？"
"假的。"她咧嘴一笑，"但我撕了奖学金证书。"
11.
五一假期，我爸带我去参加同事聚会。酒过三巡，张叔叔开始炫耀儿子收到的藤校offer，李阿姨则展示女儿在国际辩论赛上的视频。
我爸的脸越来越红，突然拍拍我后背："小阳，给叔叔们讲讲你的学习心得！"
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我手里的可乐罐被捏得咔咔响。
"我......"
"这孩子害羞，"我爸笑着打圆场，"上次物理还考了80多分呢。"
我低头盯着桌布上的油渍，它慢慢晕开，变成一张59分的考卷。那场聚会后，我爸三天没和我说话。
12.
母亲节那天，我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给我妈买了支口红。专柜小姐说这个色号卖得最好，涂上显年轻。
"乱花钱！"她嘴上这么说，却立刻对着镜子涂起来，"多少钱？"
"一百二。"我故意少说了三十。
她的笑容僵住了："这么贵？李阿姨儿子送她的按摩椅才......"
我攥紧包装盒，纸壳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后来我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支口红，包装都没拆。
13.
六月初，学校贴出期末光荣榜。陈宇居然挤进了前五十，照片里的他难得没做鬼脸。
"我爸答应给我换手机了，"他搂着我脖子，"走，请你吃冰棍！"
小卖部门口，我们撞见林婷。她脸色苍白，校服袖口沾着斑驳的墨水渍。
"恭喜啊，"她对陈宇说，"我这次退步了十二名。"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但手指一直绞着衣角，骨节发白。后来听说她妈妈把她的课外书全卖了废品，包括那套她攒钱买的《三体》。
14.
期末考前最后一次家长会，班主任放了段视频。镜头扫过凌晨五点的教室：有人边啃冷包子边背单词，有人桌上摞着半米高的习题集，还有人趴在书上睡着了，口水浸湿了"等差数列"那页。
"看看人家多努力！"我妈回家后激动地说，"从明天开始，你也五点起！"
我看着她眼下的乌青，突然问："那你呢？"
"什么？"
"张阿姨老公都当处长了，李叔叔家换了大房子......"我一字一句地说，"你怎么不和他们比？"
她的表情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那晚我听见她在浴室哭了半小时，水声哗啦啦地盖过了一切。
15.
期末考试那天特别热，教室里的风扇吱呀吱呀转着，像垂死病人的喘息。写作文时，题目是《别人家的孩子》。
我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墨水在稿纸上晕开成一个小太阳。最后我写道："我见过很多别人家的孩子，他们有的会弹肖邦，有的能背《史记》，有的考上了常春藤......"
"但没有人问过，他们想不想当'别人家的孩子'。就像没人问过向日葵，想不想追随太阳。"
16.
成绩单寄到家那天，我妈拆信封的手在抖。
"语文112，数学95，英语......"她的声音突然停住，"年级81名？"
我盯着那张纸，心想这次不知道要和谁比。出乎意料，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进步了......挺好。"
我爸破天荒地没提别人家孩子。他递给我一个信封："奖励你的。"
里面是五百块钱，和一张小纸条："买点自己喜欢的。"
17.
我拿着钱去了商场，在AJ专柜前站了很久。最后拐进隔壁书店，买了套《三体》。结账时，收银员笑着说："最近好多学生来买这个。"
回家路上经过琴行，透过落地窗看见一个女孩正在练琴。她机械地敲着琴键，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琴架上贴着张便签："每天练满6小时！！！"三个感叹号力透纸背。
18.
晚饭时，我妈突然说："王阿姨儿子......"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钢琴弹得是好，但近视都快一千度了。"她夹了块鱼给我，"还是健康最重要。"
鱼肉很嫩，一点刺都没有。我抬头看她，发现她眼角多了几道细纹，鬓角也有了几根白发。
19.
睡觉前，我发现门上贴了张新纸条："距离高考还有722天。"下面用红笔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我盯着那个笑脸看了很久，最后在下面补了一行小字："我会努力的。"
不是为了比别人强，只是为了对得起那个在深夜里偷偷哭泣的自己。
20.
半夜起来上厕所，听见爸妈在厨房小声说话。
"......是不是逼太紧了？"我爸的声音。
"可别人家孩子......"
"咱们小阳是咱们小阳。"玻璃杯轻轻碰撞，"老张儿子是去了藤校，去年还抑郁症休学了呢。"
我蹑手蹑脚地退回房间，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
21.
第二天早上，我妈破天荒地没叫我起床。餐桌上摆着豆浆油条，旁边是那张81名的成绩单，上面多了行小字："下次想吃火锅吗？"
我咬了口油条，突然尝到了小时候的味道。窗外，知了开始了一天的鸣叫，夏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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