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骄傲的枯萎玫瑰
民国二十五年六月十七日,上海特区法院刑事庭。
阮玫踏入法庭时,旁听席上一阵骚动。她穿着素白乔其纱旗袍——那是秦墨送她的生日礼物,领口别着小小的珍珠扣。没有往日的浓妆,只在苍白的唇上抹了层淡淡的口脂,像褪了色的玫瑰花瓣。头发松松挽着,露出后颈一块淤青,是昨夜拘留所里被其他女犯推搡撞墙留下的。
"被告阮玫,关于民国二十五年四月三日晚仙乐斯舞厅命案,你是否承认杀害秦墨?"
法官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阮玫抬起眼帘,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青灰的阴影。她看见旁听席前排的程景笙——他穿着三件套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银针。
"我没有杀秦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法庭突然安静,"那晚停电后,我听见秦先生喊我的名字,等我摸黑过去..."
"撒谎!"
程景笙猛地站起来,手杖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扯开领结,从内袋掏出一沓照片摔在原告席上:"法官大人!这些足以证明这女人的歹毒心肠!"
照片雪花般散落。有阮玫在后台更衣的偷拍照,有她和秦墨在卡座交谈的远景,最致命的是那张——她手持蝴蝶刀修剪玫瑰的特写。刀锋寒光凛冽,与她唇上的胭脂同样刺目。
"这把刀就是凶器!"程景笙的指节敲在证人席栏杆上,震得阮玫面前的玻璃水杯泛起涟漪,"她一直用这种下作手段纠缠秦墨!"
阮玫的指尖掐进掌心。那把刀是秦墨送她的德国货,刀柄上确实刻着"玫"字。她突然想起停电前一刻,有个穿和服的女子在二楼包厢俯视舞台——千代子的眼神比刀锋更冷。
"阮小姐与死者是否存在不正当关系?"法官翻动案卷。
法官的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第三次,笔尖悬在记录簿上方迟迟未落。阮玫感觉到旗袍立领的盘扣正硌着颈侧的淤青
"秦先生只是我的常客。"她微微抬高下巴,让立领不再摩擦伤口。这个动作使得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正好照亮她锁骨处若隐若现的淡红印记——上周表演时被舞台灯烫的,秦墨还特意送来了德国药膏。
法庭书记官突然咳嗽起来,钢笔在"常客"二字上滴落一团墨渍。阮玫瞥见程景笙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修长的手指正在原告席上敲击着某种节奏——是《玫瑰玫瑰我爱你》的前奏,秦墨最常点的曲子。
"他欣赏我的歌艺。"阮玫的嗓音比平时沙哑,昨夜在拘留所着了凉,"每周五演出结束..."
"都会送一朵红玫瑰?"程景笙突然站起来,西装翻领上的蓝宝石领针闪着冷光。那是秦墨二十岁生日时程家送的,此刻针尖正对着阮玫的咽喉位置。"法官大人,请允许我呈上新证据。"
他从牛皮档案袋抽出一张泛黄的节目单,边缘处用钢笔勾勒着一朵玫瑰。阮玫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三年前她第一次登台时,秦墨在节目单背面画的。当时他说:"阿玫,你比真玫瑰还鲜活。"
"全上海都知道阮玫的规矩。"程景笙将节目单摔在证人席的木栏杆上,震得阮玫面前的水杯泛起涟漪,"收一朵玫瑰陪一杯酒——"他突然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叠照片,"收一束玫瑰就陪过夜!"
照片雪花般散落。最上面那张里,阮玫正俯身去接客人递来的花束,低领旗袍露出大片雪白肌肤。阮玫的指尖掐进了掌心——那分明是去年慈善义演后,她接过孤儿院孩子们献的花束。
"程少爷记性真好。"阮玫突然笑起来,眼角那颗泪痣在阳光下像粒碎钻,"那您一定也记得,去年冬至您喝醉后,非要花一千大洋买我一夜..."她故意顿了顿,看着程景笙的耳根瞬间涨红,"我当时怎么说来着?"
旁听席一片哗然。法官的法槌敲了三下才恢复秩序。
"我说——"阮玫挺直腰背,旗袍开衩处露出小腿上淡淡的疤痕,那是为救一个被醉汉纠缠的小舞女留下的,"程家的钱太脏,我阮玫虽是个卖唱的,骨头却比某些人干净。"
程景笙的拳头砸在证人席栏杆上,震落了那朵钢笔画的玫瑰。他弯腰去捡时,阮玫看见他后颈有道新鲜的抓痕——和秦墨惯用的古龙水一个味道。
"肃静!"法官推了推老花镜,"被告请继续陈述与死者的关系。"
阮玫望向法庭穹顶的彩绘玻璃。一束蓝光正落在她交叠的双手上,照出指间细微的茧子——那是常年弹三弦磨的,秦墨总说这双手不该吃苦。
"秦先生送的第一朵玫瑰,我制成了干花。"她轻声说,突然从衣襟里取出个小锦囊,"在这里。他说..."
"他说红玫瑰配你才不落俗!"程景笙突然用秦墨的声调喊出来,又立刻僵住。旁听席上的程夫人猛地用帕子捂住了嘴。
法庭死一般寂静。阮玫缓缓打开锦囊,倒出的不是干花,而是一枚蓝宝石袖扣——和程景笙领针是一对的,内侧刻着"ToJ.S."。
"这是他遇害那晚,"阮玫的声音突然很轻,"在我更衣室门口捡到的。"
程景笙的脸色瞬间惨白。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左袖口——那里别着另一枚蓝宝石袖扣,此刻正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肃静!"法官敲槌,"被告请继续陈述。"
阮玫望向法庭高窗。一束阳光斜斜切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她想起第一次在仙乐斯登台那晚,秦墨送来的玫瑰就沐浴在这样的光束里。
"我到秦先生身边时,他已经..."她喉头动了动,"有人从背后捅了他,我摸到...摸到刀柄上的流苏。"
"编得好故事!"程景笙扯松领带,脖颈涨得通红,"停电不过二十秒,凶手怎么逃的?难道会飞?"
法警突然呈上新物证——一条染血的珍珠项链。阮玫瞳孔骤缩,这是她演出时戴的,那晚莫名失踪了。
"在被告公寓搜出。"检察官得意洋洋,"珍珠缝隙检测到秦墨的血型!"
阮玫猛地站起来,木椅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有人栽赃!这项链演出后就不见了!"
"所以你是承认到过尸体旁边?"检察官立即抓住漏洞。
旁听席哗然。程景笙的嘴角扭曲成一个胜利的弧度,他俯身对身旁的程氏律师耳语,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
阮玫突然伸手摘下发髻上的玳瑁簪。长发如瀑泻下时,她将簪子尖端抵住自己咽喉:"要我现在死在这里,用血来证清白吗?"
法警扑上来夺簪子时,她白色旗袍的盘扣崩开一粒,露出锁骨下方狰狞的疤痕——去年为救一个被醉汉骚扰的小舞女留下的。
"法官大人!"程景笙突然提高声调,"我请求传唤新证人!"
门开处,一个穿杏黄旗袍的少女怯生生走进来。阮玫呼吸一滞——这是仙乐斯的伴舞阿玲,上个月刚被她从鸦片贩子手里救回来的姑娘。
"我...我看见阮姐那晚和秦少爷吵架..."阿玲不敢看阮玫,"她说...说不给钱就同归于尽..."
阮玫的指甲在证人席木栏上折断。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阿玲请假回乡下照顾病重的母亲。
法官宣布休庭时,阮玫望向窗外。暴雨将至,乌云压得极低。她想起秦墨最后一次来听歌那晚,也是这样的天气。他在她唱完《玫瑰三愿》后轻声说:"阿玫,我要去北平一趟,回来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现在她永远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了。法警拖她离开时,一朵干枯的玫瑰从她袖口飘落——不知何时藏在里面的,可能是拘留所哪个同情她的女警塞的。花瓣碎在程景笙锃亮的皮鞋前,被他碾成泥。
法官敲响法槌:"肃静!"
最终因证据不足,阮玫被当庭释放。但走出法院时,等待她的是愤怒的人群。烂菜叶和臭鸡蛋砸在她身上,有人高喊"杀人偿命"。
程景笙站在台阶上冷眼旁观。他看着阮玫的红旗袍被蛋液染黄,看着她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乱,看着她挺直的背一点点弯下去。
"程先生,"阮玫突然抬头看他,眼里有他看不懂的情绪,"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