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那颗不堪的心
腊月廿三,小年夜。程景笙的汽车在闸北贫民窟的巷口就开不进去了。他踩着污水结成的冰碴子往里走,貂皮大氅下摆很快沾满了泥浆。巷子深处那家"悦来客栈"的招牌缺了笔画,在寒风中吱呀作响,像垂死之人的呻吟。
二楼最末间的门缝里漏出煤油灯昏黄的光。程景笙刚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声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中间夹杂着压抑的呕吐声。他推门的手顿在半空,突然想起半年前在仙乐斯后台,阮玫也是这样咳嗽,秦墨立刻递上温好的枇杷膏,还笑着打趣:"我们阿玫连咳嗽都像在唱歌。"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屋内的煤油灯猛地一晃,映出木板床上蜷缩的人影。阮玫像只被剥了皮的猫似的猛地一颤,破棉被滑落,露出她支棱着的肩胛骨——那上面还留着被烫伤的疤痕,新生的皮肉皱得像揉烂的纸。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生铁,右手下意识往枕头下摸。程景笙看见那里露出半截剪刀的寒光,刀刃上还沾着暗红的锈迹。
阮玫身上盖着打了补丁的棉被,曾经莹润如珍珠的脸颊凹陷下去,颧骨上泛着病态的潮红。最让程景笙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在舞台上流转生辉的眸子,如今灰蒙蒙的,连倒映的煤油灯光都显得支离破碎。
屋角的炭盆将熄未熄,程景笙呼出的白气在镜片上结了一层霜。他摘下金丝眼镜慢慢擦拭,故意让阮玫看清自己颤抖的手指。"看看你过得有多惨。"话音未落,一叠崭新的法币已经甩在床上,最上面那张印着孙中山头像的钞票正好盖住被褥上一块可疑的暗红色污渍。
阮玫盯着钞票看了很久,突然咯咯笑起来。她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结着冰霜的地板上,脚踝处那道勒痕已经发紫——程景笙认出那是手铐留下的痕迹。她弯腰去捡钞票时,后腰处露出大片淤青,像是被人用皮鞋尖踹出来的。
"秦墨忌日快到了?"她捏着钞票的手指关节肿大,显然是冻伤的,"程少爷记性真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有几滴溅在钞票上,像极了当年秦墨送她的第一支口红。
程景笙别过脸去。他看见墙角的脸盆里结着薄冰,水面上飘着几缕血丝;梳妆台上摆着半块发霉的馒头,旁边是瓶标着"盘尼西林"的空药瓶——瓶身上还沾着几个带血的指纹。
"嗤啦——"
钞票被撕碎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阮玫的动作很慢,像是故意要让程景笙看清每一张纸币是如何变成碎片的。被撕开的钞票飘落在炭盆里,腾起的火星照亮了她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针眼——那是吗啡注射留下的痕迹。
"省着点烧,"程景笙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够买半斤炭了。"
"不必。"阮玫将最后一张钞票撕成两半,"反正..."话未说完突然栽倒在地,额头撞在床沿发出闷响。程景笙冲过去扶她时,才发现她轻得可怕——曾经在舞台上旋转时能让旗袍下摆绽开成花朵的腰肢,现在一只手就能环住。
阮玫在他怀里挣扎,破旧的棉衣领口被扯开,露出锁骨下方那个玫瑰纹身——原本艳丽的红色已经褪色,花瓣处多了一道狰狞的刀疤。程景笙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巡捕房看到的笔录:阮玫被三个流氓堵在巷子里时,曾用发簪刺穿了一个人的眼球。
"放开..."她嘶哑的声音突然卡住,一口鲜血喷在程景笙雪白的衬衫前襟上。那抹猩红迅速洇开,像极了当年仙乐斯舞台上,她旋转时飞扬的红绸缎。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她抬起头,程景笙这才发现她嘴角有淤青,"之前有三个男人在巷子里堵我,说替天行道教训杀人犯。他们...的时候,我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救。"
程景笙喉咙发紧:"你活该。"
"是啊,我活该。"阮玫轻声说,"活该爱上秦墨,活该相信这世上有公道。"
她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朵干枯的红玫瑰。
"他送我的第一朵花,我一直留着。"阮玫用指尖轻轻触碰花瓣,"现在,它和你一样让我恶心。"
程景笙夺门而出,他不敢承认,看着阮玫撕钞票时发抖的手指,他第一次感到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