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城市

慈善晚宴前夜，周予安盯着电脑屏幕，眼睛酸涩得像是被砂纸摩擦过。企划案已经修改了七遍，颜书瑶的批注从最初的专业冷静变得越来越简短潦草。最后一份邮件甚至只有三个字："再改改。"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十七分。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颜书瑶的名字。周予安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不像电话应有的质感。 "往下看。" 周予安走到窗边。楼下，颜书瑶靠在一辆黑色轿车旁，手机贴在耳边。即使从这个距离，也能看出她今天的不同——头发松散地扎在脑后，穿着一件从未在办公室出现过的深蓝色风衣。 "企划案还没改完。"周予安说。 "我知道。"颜书瑶抬头，月光在她的镜片上投下两个小小的光斑，"所以我来帮你逃班。" 电梯下降的三十秒里，周予安思考了至少五个拒绝的理由。但当电梯门打开，看到颜书瑶靠在轿车上抽烟的样子，所有理由都像烟圈一样消散在夜色中。 "不知道你会抽烟。"周予安说。 颜书瑶将烟头摁灭在随身携带的金属盒里："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她拉开车门，"上车。" 轿车驶入夜色。周予安本以为她们会去某个咖啡馆继续工作，但颜书瑶径直将车开向了市中心。车窗半开，夜风裹挟着城市的气息灌进来——烧烤摊的炭火味，行道树的花香，远处工地混凝土的潮湿。 "我们去哪？"周予安问。 "找灵感。"颜书瑶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你的企划案太...合规了。" 周予安忍不住反驳："是你让我按照颜氏标准——" "我错了。"颜书瑶打断她，语气罕见地柔软，"今晚我想看真实的你，不是揣测上司喜好的你。"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老式办公楼前。颜书瑶从后备箱拿出两罐啤酒和一袋便利店关东煮，带着周予安穿过昏暗的大堂，刷卡进入电梯。 "这是？" "颜氏旧楼，现在主要做仓储用。"颜书瑶按下顶层按钮，"我小时候常来这里。" 天台门锁已经生锈，颜书瑶用力撞了几下才推开。夜风呼啸而来，整个城市在脚下铺展开来，像一块巨大的电路板，灯火如流动的数据在其中穿梭。 "哇..."周予安不自觉地发出惊叹。 颜书瑶靠在栏杆上，拉开啤酒罐："十五岁那年，我在这里待了一整夜。"她喝了一口，泡沫沾在唇边，"父亲发现我和美术老师的女儿走得太近。" 周予安接过另一罐啤酒，小心地问："后来呢？" "瑞士寄宿学校，三年。"颜书瑶轻笑一声，"回来后，我就成了他们想要的颜氏继承人。" 她们沉默地喝着啤酒，分享那袋已经不太热的关东煮。远处，一架飞机划过夜空，像一颗移动的星星。 "看那个。"周予安突然指向城市某处，"美术馆的玻璃穹顶，月光下像水滴一样。" 颜书瑶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你很喜欢玻璃材质。" "嗯，它既坚固又脆弱，既透明又能折射出千万种色彩。"周予安停顿了一下，"就像..." "像人。"颜书瑶接上她的话，目光落在周予安侧脸，"你作品里的那些玻璃碎片，每一片都像在讲述不同的人生。" 周予安感到心脏漏跳一拍。从来没有人这样解读过她的作品。 夜风渐凉，颜书瑶的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周予安注意到她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冷吗？"颜书瑶突然问。 还没等周予安回答，一件带着体温的风衣已经披在她肩上。苦橙花混合着药草的香气包围了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企划案..."周予安轻声说。 "忘了它。"颜书瑶靠近一步，两人的手臂几乎相贴，"告诉我，如果没有限制，你会为晚宴设计什么？" 周予安望着远处的城市灯火："我会在宴会厅中央悬挂数百片特制玻璃，每片都刻有来宾不为人知的故事片段。灯光变化时，碎片会投射出交织的光影，让每个人都能看到他人隐藏的一面。" "然后呢？" "然后宾客可以取下与自己相关的碎片，或者...交换别人的故事。" 颜书瑶转过头，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就这么做。" "但你父亲—" "我会处理。"颜书瑶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周予安的手背，又迅速收回，"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期待颜家的晚宴。" 回程的车里，颜书瑶打开了收音机。一首老歌缓缓流淌，周予安记得这是杜若曾经最爱的曲子。奇怪的是，此刻想起前任竟没有带来任何疼痛，只有一种淡淡的怀念，像书页间干枯的花瓣。 "你和杜若..."颜书瑶突然开口，又停住。 "分手后就没联系了。"周予安说，"直到上周在餐厅遇见。" 颜书瑶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节奏："她警告你远离我了吗？" 周予安有些尴尬："她说...有钱人的游戏很危险。" 出乎意料，颜书瑶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生动："她说得对。"轿车在红灯前停下，颜书瑶转头看向周予安，"但你不是在玩游戏，对吗？" 周予安不知如何回答。路灯的光透过车窗，在颜书瑶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让她看起来既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第二天清晨，周予安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后，两个穿制服的男人抬着一个大箱子站在门口。 "颜小姐订的货。" 箱子里是各种规格的特制玻璃片，边缘已经做过安全处理，表面涂有特殊的感光涂层。最上面放着一张便签："实现你的构想。——Y" 便签背面印着一个淡淡的唇印。 晚宴当天，周予安的装置成为全场焦点。数百片玻璃悬挂在水晶吊灯周围，随着灯光变化投射出迷离的光斑。宾客们先是困惑，随后惊讶地发现某些光斑组合起来，竟是自己不为人知的往事片段。 "这太不可思议了！"一位珠宝商人大声说，指着墙上投射出的他年轻时在街头卖唱的影像，"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这段经历！" 周予安站在角落，看着人群逐渐沉浸在互相"发现"的乐趣中。她注意到林嘉铭脸色阴沉地站在一旁——装置拒绝投射任何关于他的影像。 "系统故障？"周予安小声嘀咕，检查控制程序。 "不，是我删除了他的资料。"颜书瑶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两杯香槟，"有些故事太丑陋，不适合今晚分享。" 她今天穿了一件银灰色的礼服裙，头发高高盘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周予安突然想起那些玻璃碎片——脆弱、透明，却能割开最坚硬的表面。 "谢谢你的信任。"周予安接过香槟，"这个企划完全违背了颜氏的风格。" 颜书瑶抿了一口酒："父亲气得提前离场了。"她说这话时，嘴角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得意。 就在这时，林嘉铭大步走来。他比周予安想象中更高大，身上古龙水的气味浓得几乎刺鼻。 "书瑶，董事们都在找你。"他揽住颜书瑶的腰，力道大得让她的酒杯微微倾斜，"这位就是你找的那个...街头艺术家？" 周予安握紧了酒杯。 "周予安是基金会新任创意顾问。"颜书瑶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中央美院硕士，作品在MoMA展出过。" 林嘉铭挑了挑眉："哦？我还以为就是个..."他的目光扫过周予安洗得发白的西装外套，"...接散活的。" 颜书瑶突然挣脱林嘉铭的手："道歉。" 整个宴会厅似乎安静了一秒。林嘉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什么？" "向周小姐道歉。"颜书瑶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现在。" 林嘉铭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换上一副彬彬有礼的表情："失礼了，周小姐。我对艺术界了解不多。" 周予安点点头，不确定该如何应对这种场合。林嘉铭很快找了个借口离开，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颜书瑶一眼。 "不必在意他。"颜书瑶说，但周予安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晚宴结束后，周予安留下来协助拆除装置。大部分宾客都离开了，宴会厅只剩下工作人员收拾残局。她小心地取下每一片玻璃，意外发现其中一片背面刻着小小的字——"Y?A"。 周予安的手指抚过那个刻痕，心跳加速。是颜书瑶的笔迹吗？还是工作人员的编号？她正想仔细查看，手机突然响起。 "能来地下车库吗？"颜书瑶的声音有些模糊，背景音里隐约有金属碰撞的声响，"B2区。" 周予安乘员工电梯下到车库。B2区灯光昏暗，她花了几分钟才找到颜书瑶的车。车门开着，颜书瑶坐在驾驶座上，额头抵着方向盘。 "你还好吗？"周予安走近，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 颜书瑶抬起头，右脸颊有一片不自然的红晕："他打了我。"她说得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因为我在众人面前让他难堪。" 周予安感到一阵怒火直冲头顶："这个混蛋！我们应该报警—" "不。"颜书瑶抓住她的手腕，"送我回家，拜托了。" 回程是周予安开的车。颜书瑶蜷缩在副驾驶，像个疲惫的孩子。导航指向城郊的一栋高级公寓，但开到半路，颜书瑶突然说："不想回那里。" "那去哪里？" "你家...可以吗？" 周予安的公寓很小，一室一厅，画具和半成品作品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颜书瑶站在门口，打量着这个与她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墙上钉着的素描，堆在角落的艺术杂志，冰箱上贴着的外卖菜单。 "很乱..."周予安匆忙收拾沙发上的衣物。 "很真实。"颜书瑶轻声说，手指轻轻触碰茶几上一只缺口的马克杯，"我喜欢。" 周予安找出医药箱，小心地为颜书瑶冰敷脸颊。近距离下，她能看到颜书瑶睫毛的轻微颤动，闻到她呼吸中淡淡的香槟和苦涩药片混合的气息。 "为什么是我？"周予安再次问出这个问题，手上的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颜书瑶闭上眼睛："因为只有你看我的眼神...不是在看颜氏的继承人，或者林嘉铭的未婚妻。"她停顿了一下，"就是在看我。" 窗外，城市的灯光依然闪烁，但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时间仿佛静止了。周予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亲吻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女人。但最终，她只是轻轻拨开颜书瑶额前的碎发。 "睡吧，"她轻声说，"这里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