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坦白

什么？！

“我也不是”……？他也……？！

强烈的震惊如同迎面一记重锤，狠狠砸散了盘踞心头的恐惧，让媚娘的大脑瞬间陷入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几个字在嗡嗡作响。

穹的目光依旧没有焦点，像是在对着空气，又像是在对着某个早已消散在时间长河中的、模糊不清的幻影低语：“我……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磨损感，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无法想象的重量，摇摇欲坠。

“只记得……一些影子……模糊的影子……”他微微蹙了下眉，金色的眼眸里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类似困惑的涟漪，似乎在努力打捞那些早已破碎不堪、沉入意识深渊的记忆碎片。但这丝涟漪转瞬即逝，被更深沉、更彻底的空洞吞噬，不留痕迹。“……还有……‘鱼死网破的胜利’。”

最后六个字，他说得很慢，很清晰。那不再是平淡的陈述，而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带着铁锈般血腥味的冰冷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媚娘的心上。

鱼死网破的胜利……

李媚娘呆呆地站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六个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得她指尖冰凉麻木。什么样的“胜利”，需要用“鱼死网破”来形容？那背后又该是怎样惨烈到无法想象的代价？尸山血海？星辰陨落？联想到他那非人的、足以湮灭末日兽的力量，联想到他那双仿佛埋葬了整个世界的死寂眼神……媚娘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几乎要将她的灵魂都冻僵、碾碎。

她看着穹。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侧头的姿势，金眸空洞地望着虚无的前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坦白从未发生。空间站模拟的自然光落在他沾着暗色污迹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却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照不亮那里面亘古的黑暗。

他并非在寻求共鸣，也并非在交换秘密。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与他此刻的存在一样冰冷、一样空洞、一样令人绝望的事实。

李媚娘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像被砂纸磨过。无数的问题在脑海里翻涌、冲撞：你来自哪里？鱼死网破的胜利是什么？你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最终，看着穹那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厚厚冰壁的身影，所有的话语都沉重地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是……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他如此格格不入，像一个来自异界的幽灵。

明白了那死寂眼神背后深埋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根源。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茫然、残余的恐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同病相怜的悲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原来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宇宙里，她和他，都是被命运洪流冲散的、无根的浮萍。

然而，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彻底懵在原地，连呼吸都仿佛停滞。

“我……恨他们，不，我不恨？”穹的声音里第一次掺杂上了明显的、如同实质般的迷茫，如同迷失在浓雾中的困兽，在黑暗中徒劳地挣扎，“我，毁了那场胜利，以及那场胜利的战场。”

他的语调飘忽不定，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混乱，仿佛连自己都无法确认那混乱记忆中的真相。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什么……意思？

什么叫……毁了那场胜利，和战场？背叛？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穹他，在那场所谓的“胜利”中，究竟是胜者……还是亲手葬送一切的毁灭者？

不，更重要的是，他是因此来到这里的话……他的世界……那个承载了“鱼死网破的胜利”的地方……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那深渊般的可能性，仅仅是想象就让她不寒而栗，灵魂都在颤抖。

与此同时，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如同闪电般劈入她混乱的脑海！

“——也是从别的世界泡里飘过来的呢！”

阿哈那癫狂刺耳的笑语在记忆中轰然炸响！原来……原来它说的“也”，指的不只是她！还有穹！她怎么能那么……那么迟钝！那刺耳的、幸灾乐祸的“乐死阿哈啦”的笑声，不仅仅是为她这个猝死高考生的荒诞结局，更是为两个不同世界的灵魂被同一道裂隙卷入这个残酷宇宙的荒诞戏剧而发出的狂笑！

媚娘猛地打了个寒颤，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无形存在恶意玩弄的冰冷愤怒，短暂地压过了纯粹的恐惧。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穹所在的阴影角落。他依旧靠在那里，双眼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仿佛刚才那番足以颠覆他人整个认知宇宙的低语，只是拂过他耳畔的、一缕无关紧要的微风。

就在这时，前方通道的拐角处，传来了三月七刻意拔高的、带着点焦急的呼唤：“喂——！你们两个！磨蹭什么呢！快点啦！再慢就真跟不上了！”

媚娘猛地回过神，这才惊觉列车组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一丝求救意味地看向穹。

穹仿佛也被那声音从虚无的沉思……或仅仅是空洞的停滞中唤回，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金眸再次落回媚娘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催促，也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一道无声的命令，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该走了。

媚娘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手脚依旧冰凉得不像自己的，但那股奇异的复杂情绪——混杂着残余的恐惧、无法消解的同情，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理解——让她勉强压下了翻腾如沸的思绪。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破碎：“……好，我们……走吧。”

她迈开依旧有些发软的腿，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向前走去。

就在这一刻，她终于穿透了那层冰冷的表象，触碰到了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和虚无的根源——那是目睹过整个文明、所有珍视之物彻底湮灭、亲手或被迫参与其毁灭后留下的、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他不是冷漠。他是被那场名为“胜利”的浩劫……彻底掏空了。

穹沉默地跟在后面，保持着那不远不近、如同精确丈量过的距离，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媚娘世界观的短暂对话，真的只是月台上一阵无关紧要的、转瞬即逝的风，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李媚娘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脚下的路，似乎骤然变得千钧般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深渊边缘。而前方的黑暗，也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回到主控舱段相对明亮的区域，紧张忙碌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一个带着明显不耐烦、却又透着一股奇异优越感的少女声音，由远及近地飘了过来，清晰地盖过了背景的嘈杂。

“啧，我才走了几个月啊？嗯？这破地方就给我搞成这个德性？”

李媚娘循声望去，瞳孔微微收缩。那是一位灰紫色长发、鸢尾紫色双瞳的少女，身高甚至比她还要矮上一点。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清晰的球形人偶关节，昭示着这具身体的非人本质。然而她的面庞却精致鲜活，表情灵动自然，说话时眉梢眼角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审视，与人偶的关节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姬子微笑着迎上前，语气从容地为身后两人介绍：“来得正好，黑塔。穹，媚娘，这位就是空间站真正的主人，天才俱乐部第83席——黑塔。”

这……便是那位黑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