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融化的墨汁,沿着窗棂一点点漫进画室时,厦鸣星正弯腰调颜料。松节油混着亚麻籽油的气息漫在空气里,他指尖沾着未干的钴蓝,听见楼下传来轻叩铁门的声响,笔刷顿了顿。
椿暮云站在爬满常春藤的门廊下,竹编提篮里躺着亲手烤的柠檬蛋糕。篮子把手被她攥得发热,视线越过栅栏望向二楼亮着灯的窗口,那里总飘着松节油的味道,像厦鸣星本人一样,带着点野生的、不肯被驯服的气息。
“上来。”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她抬头看见他趴在雕花栏杆上,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小臂沾着道橘红色的油彩,像道跳跃的火焰。
画室比她想象中整洁些。除了墙边立着几幅裹着防尘布的画,大部分空间都亮堂堂的。夕阳穿过天窗,在地板投下菱形的光斑,恰好落在她脚尖前。厦鸣星接过蛋糕时指尖碰了碰她的,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看见他眼里漾开点笑意,像把揉碎的星光撒进了墨色的深潭。
“寿星怎么自己待着?”她打量四周,没看见其他人。
“生日而已。”他拆开棉纸,柠檬的清香漫出来,“去年把画布当餐桌,吃坏了三幅半成品。”
她忍不住笑起来。阳光斜斜掠过他专注的侧脸,他下颌线绷得很干净,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他正在画一幅静物,玻璃瓶里插着野蔷薇,花瓣边缘泛着将败的粉紫,笔触却带着股蓬勃的生命力,像是要把花朵最后一口气都吸进画布。
“给你的。”她从包里拿出个小木盒,里面是枚用银杏叶拓印的书签,叶脉被她用金粉细细勾过,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木面,忽然笑了:“去年送我的松果还在书桌上。”
她想起去年深秋在公园捡松果的样子,他蹲在满地金黄里,说要画组关于“时间重量”的画。那时她刚知道他是画家,总觉得他身上有种和周遭格格不入的气质,像株长在石缝里的植物,沉默却倔强。
窗外的天色渐渐沉下来。他们聊起画展上看到的印象派,说起巷口那家总排队的糖炒栗子,偶尔有沉默漫进来,也被松节油的气息泡得软软的。她看他调色时忽然发现,他握笔的姿势和握树枝的姿势很像——去年在郊外写生,他折了根柳条在地上划速写,也是这样手腕微沉,指节用力。
“该回去了。”他忽然开口,指着窗外,“月亮都出来了。”
她抬头,果然看见一弯细月挂在墨蓝的天上,像枚被谁不小心遗落的银钩。收拾东西时,她瞥见他画板后面藏着幅画,画布边缘露出半片熟悉的蓝印花布——是她上次来穿的裙子。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转身时撞翻了颜料盘,靛蓝色在地板洇开,像片突然涨潮的海。
“我来吧。”他抽过纸巾,膝盖抵着地板擦拭的样子,让她想起小时候看父亲修自行车的背影。
回家的路比来时暗。梧桐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书包里仿佛还留着柠檬蛋糕的甜香。路过巷口的钟表店,老式挂钟敲了九下,她才惊觉已经这么晚了,脚步不由得加快。
推开家门时,客厅的灯亮得晃眼。秦淮坐在沙发上,指间的烟燃得只剩半截,烟灰落在锃亮的皮鞋上。他抬头时,眼底的红血丝像爬满蛛网,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哪了?”
“同学……”
“哪个同学?”他猛地站起来,烟蒂被按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滋啦的声响,“是不是那个画画的?”
她攥紧书包带,指甲掐进掌心:“厦鸣星今天生日。”
“生日?”秦淮冷笑一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眼眶发热,“椿暮云,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离那种人远一点!整天混在画室里,能有什么出息?”
“他不是那种人!”她挣开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他很有才华,他只是……”
“只是什么?”他打断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只是穷酸?只是不务正业?你看看他住的地方,墙皮都掉了!你想跟他一起喝西北风?”
她后退一步,撞到鞋柜,青瓷花瓶晃了晃,里面的白玫瑰掉出来一朵,花瓣散了一地。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被揉得七零八落。
“哥,你根本不了解他。”
“我不需要了解!”秦淮的声音陡然拔高,“从明天起,不准再去找他。你的画画班也别去了,下周开始去你张阿姨公司实习。”
她猛地抬头,眼里的泪终于掉下来:“我不!”
“由不得你!”他转身扯过她的书包,往地上一摔,书本和那枚银杏书签散落出来。他看见书签上的金粉,抬脚就要踩上去,她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腿,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裤料里。
“那是我送他的……”她哽咽着说,“就像蝴蝶总要往有光的地方飞,我控制不住……”
秦淮的脚悬在半空,客厅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像只受伤的蝴蝶,在紧闭的窗棂间徒劳地扑扇着翅膀。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照亮他紧绷的侧脸,也照亮地上那枚闪着微光的银杏叶,像片不肯坠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