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暮云是被锁舌扣合的轻响惊醒的。
晨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地板上拼出菱形的光斑，像极了厦鸣星画室里那盏琉璃灯的碎影。她猛地坐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伸手去拧门把手时，指腹触到的只有冰冷的黄铜锁芯。
“哥？”她拍了两下门板，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秦淮？你在外面吗？”
走廊里传来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秦淮的声音隔着门板渗进来，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醒了就穿好衣服，妈炖了燕窝粥。”
“你为什么锁门？”暮云的指尖攥得发白，昨夜她明明是自己回房的，临睡前还听见厦鸣星在楼下和秦淮说话，两人笑声温和，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天。
门锁“咔嗒”一声转开，秦淮倚在门框上，军绿色的制服外套搭在臂弯里，白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他目光扫过她凌乱的发梢，落在床头柜上那只玻璃相框上——里面是厦鸣星为她画的肖像，背景缀满蓝紫色的蝴蝶兰。
“厦鸣星今早七点的火车去杭州了。”他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梳妆台上，青瓷碗里的燕窝冒着热气，“他托我把这个还给你。”
那是枚蝴蝶形状的银质书签，翅脉上錾着细小的“暮”字，是上月暮云在旧货市场淘来的，随手送给了厦鸣星当画具镇纸。此刻它躺在素白的信封里，旁边还压着半张撕下来的画稿，画的是她蹲在画室地板上，正用镊子摆弄一只断翅的蛱蝶。
“他为什么突然走？”暮云的声音发颤，指尖捏着那半张画稿，纸缘还留着铅笔的钝痕。她记得那天厦鸣星说，这只蝴蝶的挣扎像极了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她。
秦淮端起燕窝粥，瓷勺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响：“他画展的主办方临时改了日期。”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而且，你们本来就不该走太近。”
“为什么？”暮云后退半步，后腰撞到梳妆台，台上的香水瓶晃了晃，琥珀色的液体在瓶壁上划出蜿蜒的痕，“就因为他是个画家？还是因为……”
“因为他父亲当年的事。”秦淮打断她的话，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妈没告诉你，厦家当年是怎么败落的？那些流言蜚语，你想让它们也缠上秦家吗？”
暮云猛地想起去年中秋宴上，三姑六婆嚼舌根时提到的“厦家公子”，说他父亲卷走了同乡的血汗钱跑路，留下一屁股债。可厦鸣星不是这样的人，他连买颜料都要精打细算，却愿意花半个月工资，帮巷口的孤老太太修漏雨的屋顶。
“那是上一辈的事！”她攥着书签的手在发抖，银蝴蝶的翅尖硌得掌心生疼，“哥，你不能因为这些就……”
“我是警察。”秦淮将空碗重重放在托盘上，瓷碗碰撞的声响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我见过太多被表象迷惑的姑娘，最后落得什么下场。厦鸣星那种艺术家，心思比谁都活络，他对你好，不过是看中秦家的名声。”
他转身重新锁上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发出不容置疑的声响。“在他离开杭州前，你就老实待在房里。”走廊里的脚步声渐远，“妈那边我会应付。”
暮云扑到门边，耳朵贴着门板听了许久，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无力地滑坐在地。阳光慢慢爬上床脚，照亮了床底那只半开的木箱，里面塞满了她和厦鸣星的往来书信，每一封的信封上，他都会画只小小的蝴蝶。
她忽然想起三天前，厦鸣星在画室里说要画一幅《百蝶穿花图》，让她当模特。他握着画笔的手悬在半空，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等画好了，就去申请个小画展。”他当时笑得眼睛发亮，“到时候让你哥来当剪彩嘉宾，他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从画展上拖走吧？”
那时她还笑他天真，现在才明白，他早就料到了秦淮会反对。
暮色漫进窗棂时，暮云终于找到机会。她搬来梳妆台的梨花木凳子，踩着凳脚够到了气窗，生锈的铁栏杆被她晃得咯吱作响。就在她的指尖快要触到墙外那棵老槐树的枝条时，楼下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是母亲。
她慌忙跳下来，裙摆勾在凳角撕开道口子，像极了上次被橘子枝勾破的鹅黄裙。那天厦鸣星用画框帮她挡住秦淮的视线，偷偷塞给她颗水果糖，说：“别难过，破了的地方，我以后画朵花补上。”
门锁再次转动时，暮云正坐在桌前临摹厦鸣星画的蝴蝶。秦淮端着晚饭走进来，目光落在她笔下那只缺了翅尖的柑橘凤蝶上，忽然叹了口气：“他留了幅画在玄关，说是送你的。”
那幅画被卷成筒状，用红绳系着。暮云展开时，心脏猛地一缩——画布上是片盛放的蝴蝶兰，花丛深处藏着只银蓝色的蝴蝶，翅尖缺了一小块，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等我回来，补全它。”
窗外的月光爬上画框，秦淮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看着那幅画，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小暮，有些蝴蝶，注定是关不住的。但哥怕你撞得头破血流。”
暮云没说话，只是将那幅画小心地卷起来，藏进枕头底下。她知道，厦鸣星画的不是蝴蝶兰，是她。而那只缺了翅尖的蝴蝶，总有一天会飞过院墙，飞到属于它的花园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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