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闭幕后的第三个清晨,椿暮云在画室的窗台上发现了只蓝闪蝶。翅膀上的磷粉在晨光里流转,像极了母亲留在画框背面的字迹。她伸手去接时,蝴蝶忽然振翅飞起,绕着画室盘旋两周,最终停在秦淮刚拆开的邮件上——那是封来自国外的信,信封边缘印着巴黎美术学院的校徽。
“周先生的回信。”秦淮抽出信纸时,指腹不经意间扫过信封上的火漆印。七年前他在档案馆见过相同的印记,那时它盖在厦鸣星的退学申请上,旁边用钢笔标注着“因家庭变故,自愿放弃学籍”。
信里夹着张泛黄的合影。穿中山装的周先生站在画社门口,身边的少年正踮脚往“青云画社”的牌匾上贴春联,棉袄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轻轻晃动。“这是鸣星十七岁那年拍的,”周先生的字迹在信纸上洇开淡淡的墨痕,“他总说要在这里教一辈子画,还说要等个叫小云的姑娘回来,看他画满整个画室的蝴蝶。”
椿暮云的指尖落在少年微扬的下巴上。原来他说的“比这个好看十倍”的风筝,早就变成了画里的万千蝴蝶。她忽然想起昨夜秦淮放在床头的乐谱,《蝶归》的扉页上画着只断翅的白蝶,翅膀下藏着行小字:“2018年冬,于城南旧巷”。
“去趟巴黎吧。”秦淮忽然开口,晨光漫过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周先生说,鸣星当年的画具还在他那里。”
飞机穿越云层时,椿暮云翻开厦鸣星的画册。最后一页夹着张褪色的火车票,2019年春天,从南城到巴黎。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蝴蝶的寿命只有七天,但标本能保存十年。”她忽然想起美术馆那幅未完成的画,原来画里的风筝线,早就在时光里牵成了跨越山海的绳。
塞纳河畔的画室藏在条老巷里,铁艺门上爬满常春藤。周先生打开门时,手里还握着支画笔,调色盘上的群青颜料沾了些白,像极了南城巷口的槐花落进水里的模样。“鸣星总在阁楼画到天亮,”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梯,“画累了就趴在窗台上看河,说这里的雾和南城的很像。”
阁楼的天窗正对着圣母院的尖顶,画架上蒙着块防尘布。掀开时,椿暮云忽然捂住嘴——画布上是片熟悉的蓝花布,穿白裙的少女蹲在槐树下,手里举着只缺了角的风筝,风筝线在风里飘成淡淡的蓝。和美术馆那幅不同的是,这幅画的角落里多了只白蝶,翅膀上用金线绣着极小的星子。
“他说要等你亲自补完最后笔。”周先生把支画笔塞进她手里,颜料管上的标签已经模糊,却能认出是她当年最爱的钴蓝。
笔尖落在画布上时,记忆忽然翻涌——她记起父亲蹲在门槛上教她写名字,母亲坐在竹椅上绕线的嗡嗡声,还有少年把风筝塞给她时,白衬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道。这些碎片像散落在时光里的拼图,终于在巴黎的晨光里拼出完整的模样。
离开画室那天,周先生送了本旧相册。最后页贴着张剪报,2019年的南城晚报,角落的豆腐块新闻写着:“青云画社旧址将拆迁,市民呼吁保留文化记忆。”配图里,个穿黑风衣的青年正站在画社门口拍照,手里捏着半块“青云画社”的牌匾。
“是你。”椿暮云忽然抬头,看向身边的秦淮。他正望着塞纳河上的游船,闻言转过头,眼底的温柔像被风吹皱的河面。
“那年我刚调回南城,”他轻声说,“资料里说厦鸣星的画社在这里,想来看看。”其实他没说的是,那天在画社墙角发现串钥匙,上面挂着只蓝蝴蝶吊坠,后来在椿暮云的抽屉里,他见过只一模一样的。
回国的飞机上,椿暮云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南城的老巷里,父亲正往陶罐里塞硬币,叮当声里,母亲把蓝花布披在她肩上。穿白衬衫的少年跑过来,手里举着只新风筝,风筝线末端系着只白蝶标本。“我找到你了。”他笑着说,阳光落在他发梢,像镀了层金。
醒来时,秦淮正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凑过去看,是行熟悉的字迹:“蝴蝶飞不过沧海,但能飞过时光的河。”她忽然想起画展那天,厦鸣星站在《救赎》前说的话:“有些翅膀断了,是为了长出更坚韧的羽毛。”
南城的雨下了整夜,清晨推开窗时,巷口的老槐树抽出新芽。杂货铺的老板娘正在门口晒蓝花布,看见椿暮云时挥挥手:“小云,你娘织的布样我找到了,给你留着呢。”
布样夹在本旧账簿里,泛黄的纸页上记着:“1998年,给小云做蝴蝶风筝,蓝布三尺,金线半两。”旁边画着个简单的蝴蝶图案,翅膀上点着几颗星子。椿暮云忽然想起厦鸣星画展那幅《救赎》,原来两只蝴蝶翅膀相触的地方,正是这样的星子。
秦淮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远处传来钢琴声,是《蝶归》的旋律,从街角的花店飘过来——老板娘说,是位姓厦的先生送的钢琴,说南城该有首属于蝴蝶的曲子。
“去看看白暖灵吗?”他轻声问。
监狱的会见室很安静,白暖灵穿着囚服,头发剪短了,倒添了几分清爽。“我爸把老宅留给你了,”她推过来个信封,“房产证在里面,还有把画社的钥匙。”信封里掉出张照片,是当年画社的合影,穿白裙的小姑娘站在中间,两边是笑盈盈的少年和中年夫妇。
“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白暖灵忽然笑了,眼里有释然的光,“舞会那天,你耳后有颗痣,和照片里的小云样。只是我太怕失去了,才把蝴蝶藏了起来。”
走出监狱时,阳光正好。椿暮云把照片举起来,阳光穿过相纸,那些泛黄的痕迹忽然变得透明——原来所谓的仇恨,不过是被时光蒙尘的爱。就像画社墙角那句被雨水洇过的粉笔字,洗掉的是墨迹,留下的是笔锋里的倔强。
画社重新开张那天,来了很多老街坊。李记杂货铺的老板娘送了串蓝布做的蝴蝶挂饰,周先生从巴黎寄来幅画,画的是塞纳河畔的晨光,角落里写着:“蝴蝶终会找到花。”厦鸣星没有来,只托人送来块新牌匾,“青云画社”四个字,笔锋里带着和当年样的遒劲。
秦淮站在画室中央,看着椿暮云在墙上画蝴蝶。阳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她发梢,像七年前那个午后,槐树下的光斑。他忽然想起母亲留下的乐谱,《蝶归》的最后页写着:“当蝴蝶飞过沧海,会发现对岸早有等待的花。”
暮色降临时,椿暮云忽然指着窗外。两只蓝闪蝶正绕着老槐树飞,翅膀相触的瞬间,像有细碎的金光落下。“你看,”她转身扑进秦淮怀里,声音带着笑意,“它们找到彼此了。”
远处的钢琴声又响起来,这次换了个人弹奏。厦鸣星站在街角的花店门口,指尖在琴键上跳跃,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画社窗口那对交握的手上。他忽然笑了,像解开了个系了十年的结。
画社的灯光在暮色里亮起来,墙上的蝴蝶在光影里仿佛活了过来。秦淮低头吻了吻椿暮云的发顶,她耳后的痣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像颗落在时光里的星子。
“蝴蝶飞不过沧海,”他轻声说,“但我们可以。”
窗外的老槐树上,两只蓝闪蝶正振翅飞向夜空。月光落在它们的翅膀上,像撒了把碎银,与七年前那个夜晚,槐树下的光斑一模一样。原来所谓的命运,不过是只蝴蝶穿过时光,终于落在了该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