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五分,床头柜上的电子钟还没跳成六点,唐沐雨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窗外的天刚泛起一层薄薄的鱼肚白,像被谁在墨蓝的绸缎上晕开了一抹淡青。她对着镜子把淡蓝色连衣裙的领口系成蝴蝶结,指尖划过裙摆上绣着的铃兰——奶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细长的绿叶顺着布料的纹路舒展,在晨露般的晨光里泛着柔和的柔光。这是去年生日时妈妈坐在缝纫机前缝了三个晚上的礼物,当时妈妈举着裙子在她身上比划,笑着说:“我们家沐雨穿上这个,就像溪边刚散的雾,轻轻巧巧的。”
画具是前一晚就仔细整理好的:原木色画架被软布擦得发亮,边角处磨出的浅痕都透着熟悉的温润;颜料盒里的钛白和钴蓝挤得满满当当,管口还细心地用保鲜膜裹了层,免得干掉的颜料堵住出口;十二支画笔按粗细从0号排到12号,笔杆上的木纹被摩挲得光滑,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最后放进背包的是那本牛皮纸封面的画册,边缘已经被翻得微微起卷。她指尖划过第37页的位置,那里夹着片去年秋天捡的银杏叶,扇形的叶片早已干透,浅褐色的叶脉清晰得像她偷偷画过的霍辞言的侧脸轮廓——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唇角,连下颌线的弧度都像被秋阳晒得刚刚好。
大巴车刚驶出市区,林厌就凑过来用胳膊肘戳她的胳膊:“裙子挺漂亮啊,给谁看呢?”唐沐雨把脸埋进车窗玻璃的凉意里,看着路边的梧桐叶一片片往后退,叶片上的晨露被风吹得滚落,像谁没忍住的眼泪。“穿给自己看的。”话刚说完,眼角的余光就瞥见霍辞言背着画板从过道走过来,白色运动鞋踩在车厢地板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帆布包带摩擦肩膀的轻响。他在斜后方的空位坐下时,唐沐雨感觉耳朵尖像被晨光扫过,悄悄红了起来,连带着后颈的皮肤都泛起细碎的热意。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被同学们的笑闹声填满。后排男生在猜拳决定谁去买零食,前排女生正对着小镜子补涂防晒霜,林厌拿着手机拍窗外的风景,时不时戳戳唐沐雨:“你看那片云像不像棉花糖?”唐沐雨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却总被斜后方的动静勾走——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动画册的轻响,偶尔响起的喝水声,都像落在心尖上的羽毛,轻轻巧巧地挠着。当大巴车拐过最后一道山弯,整座山谷突然撞进眼帘时,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青绿色的山峦像被谁揉皱的绸缎,层层叠叠地铺向天边,一条银亮的小溪从谷底蜿蜒流过,阳光落在水面上,碎成满溪的金箔。溪边的野菊开得泼泼洒洒,黄的像融化的黄油,白的像揉碎的云朵,紫的像调淡了的葡萄汁,真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
“自由写生,四点集合!”老师话音刚落,同学们就背着画具四散开来,脚步声和说笑声惊飞了树梢的山雀。唐沐雨抱着画板沿着溪岸走,凉鞋踩在被溪水浸润的卵石上,凉丝丝的痒意顺着脚踝爬上来,像有小鱼在轻轻啄。她想找片有树荫的地方,转过一丛开得正盛的野蔷薇时,鼻尖先撞上了清甜的花香,紧接着就撞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霍辞言正蹲在老槐树下调颜料,膝盖上摊着张素描纸,铅笔勾勒出的树干已经有了苍劲的弧度,连树皮的裂纹都透着岁月的沟壑。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山风吹得微乱,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眼里盛着的光比溪水更亮,像揉进了整片天空的蓝。“这么巧?”他的声音带着点山间清晨的微凉,却让唐沐雨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手里的画夹差点滑下去,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唐沐雨稳住呼吸,故意扬起下巴,想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些:“怎么又是你?”话里带着点刻意的嗔怪,尾音却像被山风揉过,不自觉地软下来,连自己都没察觉到。
“大概是这片山想让我们当邻居。”霍辞言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树下一块平整的青石板,边缘还长着几丛青苔,像绣在石面上的花纹。“这里背风,阳光也正好,过来坐?”他说话时,山风卷着槐树叶的清香飘过来,拂过唐沐雨的脸颊,带着点草木的湿润。
画架支起来的时候,唐沐雨发现两人的画板几乎并排对着同一片风景——溪水转弯处的鹅卵石滩,滩上丛生的野菊,还有远处青黛色的山影。她忍不住偷偷往霍辞言那边瞟,看见他正用炭笔细细勾勒槐树叶的脉络,笔尖在纸上摩挲的声音很轻,“沙沙,沙沙”,和风吹树叶的声响混在一起,像谁在耳边轻声哼唱,格外好听。唐沐雨深吸一口气,蘸了点钴蓝调进钛白里,笔尖落在画布上,画下溪面上被阳光揉碎的光斑,那些亮闪闪的光点像撒在水面上的碎钻,又像天空不小心掉落的星星。
山风突然卷着蔷薇香扑过来,比刚才更浓,带着点甜腻的暖意。唐沐雨的发丝被吹得飘起来,几缕调皮的碎发扫过霍辞言的脸颊,带着洗发水淡淡的栀子花香。他正在画树枝的阴影,笔尖顿了顿,像被什么烫到似的,抬起手轻轻把那缕头发别到她耳后。指尖碰到耳垂的瞬间,唐沐雨感觉像有只小蝴蝶停在了那里,翅膀扑腾得她浑身发烫,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了粉色。
“挡着我看风景了。”他缩回手时,耳尖也悄悄红了,像被夕阳染过,低头继续画画的样子,肩膀微微绷紧,像是在掩饰什么。唐沐雨攥着画笔的手紧了紧,颜料在调色盘上晕开一小片浅紫,像她此刻乱掉的心跳,七上八下的。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神仙眷侣吗?”林厌的声音突然从蔷薇丛后冒出来,带着点戏谑的笑意,手里还举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面包屑掉在草地上,引来几只小蚂蚁。“找了你们半天,原来躲在这儿谈恋爱啊?”
唐沐雨差点把画笔戳进颜料盒,脸颊“唰”地红透了,像被晒熟的苹果:“你别胡说!”霍辞言却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炭笔,语气里带着点玩笑:“要写生就赶紧找地方,再闹我把你画成山顶洞人,还得加上满脸褶子。”纪念安跟在后面,手里的画夹晃悠着,带子在手腕上打了个结:“辞言,沐雨,我刚看见上游有片瀑布,水花溅起来特别好看,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了,”霍辞言指了指画板,老槐树的枝干已经有了立体感,“我这棵树刚有感觉。”唐沐雨也摇摇头,视线落在画纸上刚画了一半的野菊:“我想把这些野菊画完,它们开得正好看。”林厌啧啧两声,冲纪念安挤了挤眼睛:“行吧,你们俩慢慢‘培养感觉’,我们先走了,不打扰二位艺术家创作。”
等人走远了,山谷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溪水流动的潺潺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唐沐雨看着画纸上刚画了一半的野菊,花瓣的边缘总也画不好,要么太圆,要么太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静不下来。霍辞言忽然递过来一支细头画笔,笔杆上还带着他的温度:“用这个,勾线更准。”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手背,带着颜料的微凉,却烫得她指尖发麻,像有电流窜过。
中午野餐时,唐沐雨打开保温盒的瞬间,林厌“哇”了一声,引得旁边几个同学都看过来——三明治的吐司切得方方正正,边角修剪得整整齐齐,火腿片和生菜叶铺得平平整整,像个精致的小花园,连圣女果都对半切开,摆成了一圈小花,红色的果肉透着晶莹的汁水。霍辞言接过她递来的那盒时,指尖碰到了她的指腹,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他低头打开盒子,发现吐司边被细心地切掉了,心里忽然想起上次课间,他随口跟同桌抱怨过吐司边太硬,硌得牙疼,没想到她竟然记住了。
“尝尝?”唐沐雨看着他咬下第一口,睫毛紧张地颤动着,像停在花瓣上的蝴蝶。
“比学校食堂的好吃十倍。”霍辞言嚼着三明治,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着细碎的光,“特别是这个鸡蛋,煎得刚刚好,不老不嫩,蛋黄还带着点流心。”唐沐雨低头咬着自己的那份,面包的麦香混着鸡蛋的嫩滑,还有心里悄悄冒出来的甜,漫得满嘴都是,连带着耳根都暖烘烘的。
午后的阳光变得慵懒,像只懒洋洋的猫趴在身上,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画纸上,像撒了把碎金,晃得人眼睛发花。霍辞言的画已经快完成了,老槐树的枝干遒劲地伸向天空,墨色的笔触里藏着深浅不一的灰,透着岁月的沧桑,树底下还添了几朵野菊,黄得格外鲜活,花瓣上似乎还沾着阳光的温度。“你画的?”唐沐雨凑过去看,呼吸都放轻了,发现那些小菊花的笔触,和自己画纸上的惊人地像,连花瓣的卷曲角度都差不多。
“顺手添的。”他把画往后挪了挪,像是怕被她看仔细,耳根又泛起了红,“你的呢?”唐沐雨把画架转过来,野菊丛里藏着只停在花瓣上的蓝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细得像真的,连翅膀边缘的锯齿都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
“蝴蝶画得像要飞起来了。”霍辞言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蝴蝶的翅膀,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它,“很像你。”
唐沐雨的脸唰地红了,像被夕阳染透的云霞,正想反驳说“才不像”,却看见他眼里的认真,像溪水一样清澈,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山风又吹过来,这次带着远处瀑布的水汽,凉丝丝地扑在脸上,却压不住心里的热,那股热意从心口蔓延开来,烫得她指尖都发颤。
傍晚集合时,夕阳把山谷染成了蜜糖色,连空气里都飘着甜甜的味道。远处的山峦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溪水变成了橘红色,像流淌的果汁。唐沐雨背着画架往大巴车走,脚步有点轻快,凉鞋踩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霍辞言跟在旁边,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在草地上偶尔交叠,又很快分开,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他忽然说:“你的画,能借我看看吗?”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卷走。
唐沐雨把画册递给他,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两人都顿了一下。他翻开第37页时,动作顿了顿——那片银杏叶旁边,是她用铅笔轻轻画的侧影,眉眼和下颌线,分明就是他,连他常蹙的眉头都画得惟妙惟肖。画纸的角落还有淡淡的橡皮屑,看得出被反复修改过。
“画得不错。”他合上书递回来,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下次...可以画我正脸吗?”
唐沐雨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睛里。夕阳的光落在他睫毛上,像镀了层金,连带着那句轻描淡写的话,都变得滚烫起来,烧得她心口发慌。她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像溪边的野菊一样,悄悄地开满了整个山谷,密密麻麻的,都是甜甜的暖意。
大巴车驶离山谷时,唐沐雨把画册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车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了一个小黑点,可她知道,有些东西被留在了那里——比如画纸上的蝴蝶和野菊,蝴蝶翅膀上的纹路还沾着他指尖的温度;比如他别她头发时,指尖划过耳垂的触感,像羽毛轻轻挠着心尖;比如那句藏在风里的,没说出口的喜欢,像野菊的种子,落在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只等着一场雨,就能破土而出。
她低头翻开画册,第37页的银杏叶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是用铅笔轻轻写的,笔画清隽:“蝴蝶很美,画蝴蝶的人更甚。”唐沐雨的指尖抚过那行字,感觉眼眶有点热,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像被风吹起的船帆。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后退,可心里的某些东西,却在悄悄向前,朝着那个有他的方向,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