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庄园的雕花铁门缓缓打开时,两列车队正沿着银杏大道驶来。左边是齐家长辈的迈巴赫,黑色车身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车头系着的红绸带被风掀起,像团克制的火焰,烧得不够尽兴;右边是霍家的宾利,同样的黑色,同样的红绸,连车牌上的“囍”字都出自同一位书法家之手,笔锋遒劲,只是车窗里透出的冷气,让那红色多了层说不出的僵硬,像冻住的血。
霍辞言站在宴会厅后门的回廊里,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古巴雪茄。烟盒上的烫金纹路硌着指腹,像他此刻翻涌的情绪——凌晨整理袖扣时,他在首饰盒底层摸到了枚银质戒指,内侧刻着极小的铃兰图案,花瓣的纹路歪歪扭扭,是大学时在手工课做的,磨坏了三枚刻刀才成样。原本想在唐沐雨毕业那天送出,却在唐家的庆功宴上,看见齐锦深送了她条梵克雅宝的四叶草项链,钻石在灯光下闪得晃眼,唐母笑着说“还是钻石衬我们沐雨,银玩意儿太寒酸”,最终那戒指被他锁进了保险柜,和那枚蓝蝴蝶胸针作伴,落了层薄灰。
“在等什么?”乔芝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从香水瓶里捞出来的清冽,是她惯用的“冷水”香水,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她穿着意大利设计师耗时三个月缝制的婚纱,鱼尾裙摆拖在波斯地毯上,三千颗碎钻随着动作折射出冷光,像朵盛开在冰原上的白山茶,美却无温度。她的婚车是限量版的劳斯莱斯幻影,和唐沐雨的主婚车一模一样,都是长辈们特意安排的,说“要让两家的排场旗鼓相当,不能输了气势”。
霍辞言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耳间的钻石耳钉上——那是乔家在苏富比拍下的古董,鸽血红的钻面,价值连城,却不及唐沐雨小时候用玻璃珠串的耳坠让他记得清楚。那时她总戴着那串珠子跑来跑去,玻璃珠碰撞的脆响,比任何珠宝都动听。“没什么。”他掐灭雪茄,烟蒂在水晶烟灰缸里留下道焦痕,像道愈合不了的疤,“在看车队,排得很整齐。”
乔芝芝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两列豪车在阳光下并排停放,车牌上的数字连起来正好是“8888”,是双方长辈托了关系才弄到的,寓意“发发发”,像串写在红纸上的算盘。“齐家和霍家的排场,从来都是这样。”她的语气平淡,像在谈论天气,“连婚车都要选同一款,连司机的领带颜色都要统一,生怕落了下风,失了体面。”
霍辞言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唐家的生日宴上,齐锦深坐着宾利来,手里捧着九十九朵玫瑰,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像刚从花田里摘的;而他骑着辆二手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个玻璃罐,里面是熬夜折的九百九十九只纸蝴蝶,翅膀上用彩笔涂了颜色,歪歪扭扭的。那时唐沐雨笑着扑过来,先抢过他的玻璃罐,举起来对着太阳看:“这个比玫瑰好看!蝴蝶会发光!”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他离“赢”最近的一次,赢在她眼里的光,比任何钻石都亮。
“该入场了。”乔芝芝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臂弯,指尖带着香奈儿五号的馥郁,盖过了他袖扣上铃兰香水的余味——那是今早不小心蹭到的,唐沐雨惯用的那款,前调是铃兰,中调是茉莉,尾调带着点白麝香,他藏了瓶在办公室,每次想她时就会喷一点在袖口,像偷藏了片她走过的风。
婚礼进行曲响起时,霍辞言的脚步顿了顿。云栖庄园的宴会厅是打通的,中间隔着一堵嵌着琉璃的墙,他能清晰地听见隔壁传来同样的旋律,只是那旋律里的小提琴更柔,像唐沐雨高中时在音乐教室弹过的《卡农》,每个音符都缠着棉花;而这边的铜管乐更烈,像他每次打比赛时的战歌,每个节拍都敲在鼓点上,硬得硌人。
红毯两旁站满了宾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嘴角弯成标准的四十五度,像商场里陈列的精致玩偶,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恰到好处”。霍辞言的目光扫过人群,看见父亲和乔家长辈碰杯,水晶杯碰撞的脆响里藏着生意场上的算计,“能源项目”“股权置换”的字眼像气泡一样浮在酒液里;看见欧洲合作方举着相机拍照,镜头对准的是乔芝芝颈间那条祖传的钻石项链,链扣上刻着乔家的族徽,像枚会发光的印章;看见林厌的母亲作为世交代表坐在第一排,眼神落在他身上时,带着点说不清的惋惜,像在看一件被包装好的礼物,漂亮却不真心。
牧师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带着教堂特有的庄严:“霍辞言先生,你愿意娶乔芝芝女士为妻,无论……”
“我愿意。”
三个字落地时,隔壁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热烈得像潮水,拍打着琉璃墙,震得他耳膜发疼。霍辞言的指尖猛地收紧,攥着的戒指盒硌得掌心发疼——那是枚鸽血红钻戒,切割成乔家徽章的形状,火彩极好,却不及他口袋里那枚银戒指让他心跳加速,那枚戒指的内侧,还留着他当年刻坏的纹路,像段没说清的心事。
交换戒指时,乔芝芝的手指白皙纤细,戴着钻戒的样子像杂志封面,连指甲上的法式美甲都和婚纱呼应,完美得挑不出错。霍辞言的指尖碰到她的指腹,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在画室,唐沐雨的铅笔戳到他的手,留下个小疤。她当时哭着用创可贴给他包了三层,说“这样就不会留疤了,留疤就不好看了”,可那道疤至今还在,在虎口下方,像个永远的印记,每次抬手时都能看见,像她在他心上刻下的符号。
“霍总,乔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司仪的声音热情洋溢,像刚开瓶的香槟,气泡涌得漫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霍辞言扯了扯嘴角,刚要说话,就听见宴会厅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乔父笑着迎上去,声音洪亮得像敲锣:“锦深,沐雨,你们可算来了!就等你们开席呢!”
霍辞言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酒液晃出杯沿,溅在深灰色西装裤上,像朵丑陋的渍痕,擦不掉,也遮不住。他抬起头,正好看见齐锦深牵着唐沐雨走进来——齐锦深穿着定制的黑色西装,和他身上这件出自同一位裁缝,连袖口的刺绣都用了同色的丝线;唐沐雨穿着藕粉色旗袍,领口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是齐母特意让人赶制的,说“既合规矩又显身段,配得上齐家的门楣”,只是那颜色,让他想起高中时她最喜欢的那支藕荷色钢笔,笔帽上还刻着她的名字缩写。
他们身后跟着两队伴郎伴娘,林厌穿着淡紫色礼服,裙摆上绣着小雏菊,看见霍辞言时,眼神猛地顿住,手里的香槟差点洒出来,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纪念安站在齐锦深身后,冲他挤了挤眼,那表情里藏着无奈,像在说“这就是命”。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唐沐雨的笑容僵了僵,嘴角的弧度顿了半秒,随即又弯起嘴角,朝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像对待一位熟悉的合作伙伴,礼貌得像隔着层玻璃。她耳坠上的珍珠随着动作摇晃,圆润饱满,在水晶灯的光线下泛着柔光,像高中时她画过的露珠,只是那光芒里,再没有了当年看他投篮时的雀跃,连折射的角度都透着疏离。
“辞言,这是沐雨,”乔父热情地拉过唐沐雨,仿佛没察觉两人间的暗流,像没看见冰面下的裂缝,“你们小时候总在一块爬树掏鸟窝的,沐雨还掉过湖里,是你跳下去把她捞上来的,那时候你才八岁,胆儿比谁都大。”
“霍总,恭喜。”唐沐雨先开了口,声音清脆,却带着层薄薄的距离感,像蒙着层保鲜膜。她抬手举杯,手腕上的翡翠手镯滑到小臂,水头极好,绿得像一汪深潭,是齐家送的聘礼,据说价值连城,却不及她高中时戴的那串玻璃珠让他眼熟——那串珠子是她自己串的,五颜六色的,洗澡都戴着,后来断了线,她还哭了好久。
“齐太太,恭喜。”霍辞言回敬,声音平稳得像在谈一笔常规生意,连尾音都收得干干净净。目光扫过她无名指上的钻戒时,他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枚钻戒的款式,和他曾经在巴黎珠宝店看到的某款很像,六爪镶嵌,主钻周围围着圈碎钻,像朵绽放的花,当时他还拍了照,想问问她喜不喜欢,最终却没按下发送键,像把写好的信又塞回了信封。
齐锦深适时地揽住唐沐雨的腰,动作自然亲昵,手指正好落在她旗袍的盘扣上,像在确认一件属于自己的物品:“辞言,以后咱们就是亲戚了,得多走动,欧洲的项目,说不定还能合作合作。”他的语气熟稔,像在谈论一场即将达成的合作,连笑容都带着“共赢”的意味。
“自然。”霍辞言举杯,与他碰了碰,水晶杯碰撞的脆响里,藏着只有他们懂的暗涌,像冰面下的水流,无声地冲撞着。
唐沐雨被长辈们拉着说话时,霍辞言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她。看见她替齐锦深挡酒,说“锦深胃不好,我替他喝”,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千百遍,酒杯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姿态优雅;看见她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依旧,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像幅画好的表情,贴在脸上;看见她低头时,耳后的碎发垂下来,拂过颈间,像高中时她趴在桌上睡觉时的样子,只是那时她的睫毛会颤,现在却纹丝不动,像被冻住了。
乔芝芝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说:“她的婚车和我的是同一款,齐伯母特意让人从欧洲调回来的,连车内的香氛都用了同一款白麝香,说‘要让两个新娘一样体面’。”
霍辞言收回目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像吞了把碎玻璃,却压不住心底的钝痛。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们的世界里,连婚车的香氛都要分个高下,连敬酒的姿势都要比个得体,唯独那点藏在时光里的真心,像被锁在玻璃罐里的蝴蝶,再也没机会见光了,翅膀上的颜色会慢慢褪掉,变成透明的影子。
宴会厅的水晶灯突然暗了下来,追光灯打在舞台中央。乔芝芝牵起他的手,走向那片光亮:“该跳第一支舞了,霍太太在等你。”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提醒,像在说“别忘了你的身份”。
霍辞言的脚步跟着移动,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唐沐雨身上。她正被齐锦深牵着,走向隔壁的舞池,两人的身影在旋转的灯光里渐渐模糊,像幅被揉皱的旧照片,边角卷了起来,看不清表情。
音乐响起时,乔芝芝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侧,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每一步都踩在节拍上,旋转的角度都精确到厘米。“你知道吗,”乔芝芝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句只有风能听见的话,“齐家和霍家连新娘的捧花都要比,我的是荷兰空运来的蓝色妖姬,她的是英国皇室御用花匠种的白玫瑰,连花瓣数量都数过,都是九十九瓣,生怕谁少了一片,就输了气场。”
霍辞言望着旋转的灯光,突然笑了。笑得胸腔发疼,像被人攥住了心脏,连呼吸都带着颤。他想起小时候在云栖庄园的草坪上,他和唐沐雨偷骑父亲的摩托车,车技不好摔在花丛里,两人浑身沾满了蒲公英的绒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时的快乐多简单,不需要比花的品种,不需要算联姻的利益,只需要一句“我陪你”,就能把所有的疼都变成甜。
舞曲结束时,掌声雷动。霍辞言弯腰谢礼,目光再次越过人群,唐沐雨已经不在原地了。林厌走过来说:“沐雨有点晕,可能是旗袍太紧了,齐锦深送她回休息室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她让我跟你说……新婚快乐,祝你们……百年好合。”
“谢谢。”霍辞言拿起桌上的香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液里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像个陌生的人。
窗外的车队还在,两列豪车并排停放,像两排沉默的卫兵,守着一场盛大却空洞的仪式。阳光照在车身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却照不进他和她心底那片早已荒芜的角落。有些东西,哪怕车是同款,戒指是同价,排场是同等,也终究回不去了。就像这场婚礼,再盛大,再对等,也填不满那句没说出口的“我愿意”——那句藏在玻璃罐里的、写在纸蝴蝶翅膀上的、刻在银戒指内侧的“我愿意”,终究被锁进了时光的保险柜,和那些没说出口的喜欢一起,落满了灰,再也不会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