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的深秋,梧桐叶在医院的红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像被打翻的调色盘,黄的、褐的、红的,层层叠叠晕染开来。唐沐雨抱着怀里的小家伙,站在取药窗口前排队,浅灰色风衣的袖口沾着点奶渍——是刚才给孩子喂奶时蹭到的,她用纸巾擦了好几次,那片浅黄的印记还是固执地留在布料纹理里,像极了某些擦不去的记忆,在时光里越磨越清晰。
“37号,齐念安。”窗口护士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平稳,打断了她的走神。唐沐雨快步走上前,接过棕色的药盒,指尖触到盒面的温度时,忽然想起七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的深秋,她在云栖庄园的药房里,替醉酒的齐锦深拿醒酒药,当时他攥着她的手腕说“沐雨,我们会好好的”,语气里的笃定,像在宣读一份生效的合同。
转身时,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发出细碎的哼唧声,像只刚睡醒的小猫。唐沐雨赶紧低下头,轻轻拍着襁褓:“念念乖,妈妈在呢,我们马上回病房找爸爸。”小家伙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出浅影,扇动间,和她高中时画在画册里的蝶翼一模一样,连颤动的频率都如出一辙。
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打开,唐沐雨抱着孩子往儿科病房走,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走廊里荡出回音。经过拐角时,她和一个身影撞了满怀,怀里的孩子被惊醒,“哇”地哭了出来,哭声像根细针,刺破了走廊里沉闷的空气。
“对不起。”唐沐雨慌忙稳住脚步,抬头道歉的瞬间,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霍辞言就站在面前,穿着件黑色羊绒大衣,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脖颈的线条愈发清晰。他手里捏着份体检报告,纸张的边角被捏得发皱,像被揉过的信纸,身后跟着个穿西装的助理,正低头看着平板,嘴唇动着,似乎在汇报工作,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奇异地和七年前那场婚礼上的香槟味重叠在一起——一样的华丽,一样的疏离,一样的藏着说不清的心事,像被尘封的旧唱片,突然在某个瞬间,放出了熟悉的旋律。
“辞言哥。”唐沐雨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里低哑了些,大概是这几年总熬夜哄孩子的缘故,声带像蒙了层薄纱。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小家伙还在抽泣,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襟,指节泛白,像只受惊的小猫,把所有的不安都攥进了小小的掌心。
霍辞言的目光落在孩子脸上,那张小脸皱成一团,哭得鼻尖通红,可睫毛湿漉漉地翘着,分明就是唐沐雨高中时的模样——那时她被老师批评,也是这样哭,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蝶翼。“孩子……生病了?”他的声音有些发紧,视线从孩子脸上移开时,扫过她风衣上的奶渍,喉结轻轻滚了滚,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小感冒,有点发烧,不碍事。”唐沐雨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顶灯的光线下清晰可见,那是岁月和母性共同刻下的温柔印记,像树的年轮,藏着这七年的故事。“刚取了药,准备回病房。你呢?也来体检?”
“嗯。”霍辞言把手里的体检报告往身后藏了藏,动作有些仓促,像在掩饰什么。助理识趣地退开两步,走到走廊另一头,假装看墙上的宣传画,把空间留给他们。“公司组织的年度体检,刚好今天有空。”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补充道,“我和乔芝芝,三年前就离了。”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可指尖却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掐进了掌心。
唐沐雨抱着孩子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早该想到的——霍家和乔家的联姻本就建立在利益之上,像两座冰山靠在一起,看着牢固,实则各怀心思。前两年还听林厌说“霍总身边换了好几个女伴,却没一个能留到最后”,只是她从没想过,他们会离得这么干脆,像撕掉一张写坏的纸。“哦。”她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那……你现在还好吗?”
“挺好的。”霍辞言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轻松的笑,可嘴角的弧度却有些僵硬,像生锈的合页。他看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款式简单的铂金素圈,没有任何花纹,和当年那场盛大婚礼上那枚鸽子蛋钻戒截然不同,却更贴合她如今素净的气质,像清水里的石头,洗去了所有的华丽,只剩下温润。“齐锦深……对你还好吗?”
提到齐锦深的名字时,唐沐雨的眼神明显柔和了下来,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一圈温柔的涟漪,连眼角的细纹都染上了暖意。“他是个好人。”她低头哄着怀里的孩子,指尖轻轻抚摸着小家伙滚烫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念念半夜发烧,他本来在上海开峰会,连夜坐飞机赶回来的,现在在病房里守着行李,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念念?”霍辞言重复着这个名字,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点麻,有点疼,像被蚊子叮过的痒,却又更深些。
“齐念安,”唐沐雨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为人母的柔软,像刚熬好的粥,冒着暖暖的热气,“锦深取的,说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不用经历我们这代人的波折。”她顿了顿,看着怀里渐渐止住哭声的孩子,小家伙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开始咂嘴,像在做什么美梦,轻声说,“他总说,孩子的名字里带个‘安’字,能沾点福气,比什么都强。”
“安”字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霍辞言的心里。他想起高三那年,唐沐雨的父亲在酒桌上拍着他的肩膀说:“辞言啊,男人最重要的是能给女人安稳。你看锦深,年纪轻轻就接手了家族生意,沐雨跟着他,我们才放心。你呢?你能给她什么?霍家现在的情况,你连自己都难保。”当时他攥着酒杯,指节泛白,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只能看着酒液里自己模糊的影子,像个无能的逃兵。
而他当时呢?他正坐在车里,看着雨点砸在车窗上,模糊了那盏亮着的客厅灯,最终还是发动了汽车,像个逃兵一样离开了。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像在嘲笑他的懦弱,连雨刮器都在左右摇摆,像是在说“你看,你连留下来的勇气都没有”。
“辞言哥,”唐沐雨抬起头,眼里的红意还没褪去,却带着一种释然的平静,像暴风雨后的湖面,终于归于沉寂,“其实那天你给我打电话说要结婚的时候,我就在窗边。”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被风吹得有些散,“我看见你的车停在梧桐树下,看了整整三个小时,从天黑看到天亮,看雨把你的车顶浇成黑色的镜面。”
霍辞言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像平静的水面被投进了石子,荡开层层涟漪。他从没想过,她竟然知道。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以为那场无声的告别,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我甚至想过,”唐沐雨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孩子的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落在雪地上的梅花,“如果你冲进来拉我走,哪怕是光着脚跑出去,哪怕是被全世界反对,我也会跟你走的。”她笑了笑,带着点自嘲,像在说一件很傻的往事,“可我知道你不会的。我们都太怕了,怕辜负父母,怕毁掉两家的交情,怕……连最后这点朋友的体面都留不住,怕到最后,连回忆都变得难堪。”
霍辞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开着车在唐家别墅外停了三个小时,看着二楼的灯光亮到凌晨三点——唐沐雨的房间灯是暗的,而客厅的灯一直亮着,隐约能看到唐父和齐锦深的身影在晃动,像皮影戏里的剪影。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晚上,唐父把她的画册摔在地上,指着里面画满他侧脸的页面吼:“霍辞言能给你什么?除了让你伤心,他什么都给不了!你要是敢跟他走,就别认我这个爹!”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当时的样子,一定是咬着嘴唇,眼泪掉在画册上,把他的侧脸晕成一片模糊的蓝,像被雨水打湿的颜料。可他呢?他连下车敲开那扇门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在车里坐着,任由绝望像积水一样,慢慢淹没他的心脏。
怀里的念念又动了动,小嘴撇了撇,像是要醒。唐沐雨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指尖的温度透过襁褓传过去,带着母亲特有的暖意。“锦深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点意外的坦诚,像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窗,“他知道我抽屉里锁着本日记,里面写满了你的名字;知道我总在深夜对着老照片发呆,照片上是我们高中时的合影;知道我每次路过云栖庄园都会绕路,怕看到那扇画着蓝蝴蝶的玻璃。”
霍辞言的呼吸一滞,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连吞咽都觉得困难。
“但他从来没问过。”唐沐雨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那是对另一个男人的感激,像冬日里的暖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他只是在每个我失眠的夜晚,默默温一杯牛奶放在床头,说‘睡不着就看看书,别玩手机伤眼睛’;在我对着高中相册发呆时,安静地坐在我身边,陪我一起看,偶尔说‘你那时候扎马尾真好看’;在我爸去世后,主动提出搬回老房子住,说‘那里有你熟悉的梧桐树,住着安心,念念也能在院子里跑’。”
霍辞言想起去年回老宅时,路过唐家的老房子,确实看到院子里的梧桐树还在,枝繁叶茂的,比七年前粗了一圈,树下还放着个小小的秋千——那是他高中时给唐沐雨做的,木板早就换过了,绳子也换成了新的,显然是被精心保养过。他当时还愣了很久,以为那秋千早就被拆了,没想到齐锦深会记得,会把它修得这么好,像在守护一件不属于他的回忆。
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开了,齐锦深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个保温桶,不锈钢的桶身反射着灯光,像块发亮的镜子。他穿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袖口挽着,露出手腕上那块低调的百达翡丽——是唐沐雨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他戴了整整一年,连洗澡都没摘过,表盘上的划痕都透着熟悉的温度。
看见霍辞言时,齐锦深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没有惊讶,没有敌意,快步走到唐沐雨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怀里的孩子:“不是让你在病房等我吗?怎么跑出来了?念念刚退烧,不能吹风,小心又反复。”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低头看孩子时,眼神里的柔软几乎要溢出来,像看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怕你找不到病房,这里的走廊像迷宫。”唐沐雨的语气里带着点依赖,是这七年相濡以沫沉淀下来的默契,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根已经缠在了一起。她伸手替齐锦深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划过他的脖颈时,动作自然得像在整理自己的衣服,带着日复一日的熟悉。
齐锦深朝霍辞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目光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个普通的世交,没有炫耀,也没有防备,只有一种历经岁月后的坦然:“霍总,好久不见。”
“齐总。”霍辞言回以颔首,目光落在他抱着孩子的手臂上——齐锦深的动作很熟练,手臂微微弯曲,托着孩子的腰,显然是经常抱孩子的,而他自己,连侄子都没怎么抱过,每次抱都觉得浑身僵硬,怕弄疼了那小小的身体。
“我们先回病房了,念念该喝奶了,刚热好的。”唐沐雨对齐锦深说,然后转过头,看向霍辞言,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最终都归于平静,“辞言哥,那……我们先走了。”
“好。”霍辞言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她转身的背影,风衣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片落叶,像只受伤的蝶,轻轻飞了起来,又落下。
唐沐雨跟着齐锦深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短,却像包含了千言万语——有对过去的遗憾,有对现状的满足,有对他的感激,也有彻底的告别。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然后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祝福,像终于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转身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的瞬间,霍辞言清晰地看到齐锦深伸手,将唐沐雨揽进了怀里,而她的头,很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肩上,侧脸贴在他的羊毛衫上,像找到了最舒服的港湾。电梯壁映出他们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像幅温暖的画,画里没有他的位置。
霍辞言站在原地,看着电梯数字从“3”跳到“1”,又跳到“-1”,直到彻底消失,像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突然被画上了句号。走廊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更浓了些,呛得他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涩味。助理走过来,低声提醒:“霍总,下一个会议还有半小时,该出发了,欧洲的合作方已经在等了。”
“知道了。”霍辞言低头,将那份体检报告塞进大衣口袋里。报告上“轻度抑郁”四个字被他捏得发皱,边角卷了起来,像那些被岁月揉碎的心事。他这几年总失眠,医生说“心里装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郁结成疾”,可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总在深夜想起唐沐雨,想起她高中时笑起来的样子,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虎牙;想起她在婚礼上看他的眼神,像蒙了层雾的湖;想起她此刻靠在齐锦深怀里的安稳,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岸。
他后来从林厌那里听说,齐锦深其实早就知道唐沐雨心里有个人。有次同学聚会,纪念安喝多了,脱口而出“当年沐雨为了霍辞言,躲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三个月,眼睛都肿成桃子了”,齐锦深只是笑了笑,替唐沐雨挡了杯酒,说“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人要往前看”。沈芯说,从那以后,齐锦深对唐沐雨更好了,好到连她这个闺蜜都挑不出一点错处,好到让所有人都觉得,唐沐雨嫁给他,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而他自己呢?成了唐沐雨放在心底的人。就像那年生辰宴上,她送他的那只手表,他戴了整整五年,直到表针停摆的那天,才发现有些时光,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他后来再也没戴过别的表,手腕上空空的,像他心里那个永远填不满的角落,风一吹就空荡荡地响。
深秋的风从窗户灌进来,吹起霍辞言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像高中时的样子,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藏着七年的风霜。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深秋,唐沐雨趴在高中教室的课桌上,翻着一本宋词,忽然抬头问他:“辞言哥,你说‘情深缘浅’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就是两个人很喜欢,却没能在一起?”
那时他正低头演算数学题,闻言笔尖顿了顿,漫不经心地说:“大概就是吧,还能有什么意思,文人瞎编的词。”
唐沐雨当时撇了撇嘴,用笔杆敲了敲他的胳膊:“你懂什么,肯定是更复杂的意思,比如……明明很爱,却因为很多原因不能在一起,只能看着对方走远。”
现在,霍辞言懂了。
情深缘浅,是明明隔着一堵墙的两场婚礼,却能在交换戒指的瞬间,听见彼此心碎的声音,像玻璃落地的脆响,清晰得刺耳;是明明在同一个城市呼吸,住在相隔不过五公里的两个小区,却只能在七年后的医院走廊里,说一句“好久不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