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她时，恰是暮春，长安城里飞花逐水，我却独闯了那烟花地——玉春楼。
楼外垂着的朱红帘栊被风掀起一角，内里雕梁画栋，悬着盏盏鲛绡宫灯，灯影摇曳间，将满堂酒气与香风都揉成了朦胧的暖。忽闻丝竹声起，乐师指尖拨弄琵琶，弦音初绽时，她便从屏风后旋出。一身月白舞衣如流云裁就，广袖翻飞间，似有月华倾泻，水袖舒卷如云，又似惊鸿振翅，腕间银钏随着舞步轻颤，碰出泠泠脆响，竟压过了席上的觥筹交错。
满座公子皆醉，或拍案叫好，或目眩神迷，唯有她，旋至殿中时抬眸一瞥，眸底清明如溪，不染半分尘俗。众人皆知，玉春楼叶大家，名唤叶楣，只凭一支《惊鸿舞》名动长安，却有个规矩——只舞不陪，任你掷金万两，也难求得她一杯酒、一句话。这是长安公子圈里心照不宣的“憾事”，偏我韩维辰，年少气盛，最不信的就是“不能”二字。
次日，我便差人送了支赤金累丝步摇去，那步摇上缀着的明珠，在日光下能映出三尺光晕，原以为是份难得的重礼。谁料傍晚时分，丫鬟便将步摇原封不动送回，还附了张素笺，笺上字迹清丽，只一句“公子厚爱，叶楣蒲柳之姿，恕难承受”。我不甘心，又托人递帖，邀她同赏曲江春宴，看那两岸垂杨、满池新荷。可等来的，仍是丫鬟温声传信：“我家姑娘说，近日舞课缠身，恐误了公子雅兴，还望公子海涵。”连玉春楼的妈妈都拉着我劝：“韩小郎，不是老身泼你冷水，叶大家这心啊，比那寒潭水还冷，你这般执着，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我偏不。此后日日都往玉春楼去，拣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一壶清茶，静静看她为旁人起舞。待她舞毕歇场，额角沾着薄汗时，我便递上一盏温好的雨前龙井。她接过茶盏时，指尖总泛着淡淡的薄粉，语气却淡得像案头轻烟：“公子年少有为，长安城里好姑娘多得是，何必执着于我这玉春楼中的人。”我只笑，不接话，下次依旧准时出现，递茶的手，从未停过。
变故，却在一夜骤生。那日楼里来了几个西域胡商，满身酒气，腰间还佩着弯刀，喝到兴头上，竟拍着桌子要叶楣陪酒。龟奴上前阻拦，反被推搡在地。她彼时刚舞完一曲，水袖还未换下，见此情景，只往后退了半步，谁料一个胡商猛地拽住她的衣袖，力道之大，竟将那月白舞衣扯破了个角。丝帛撕裂的声响里，她却不肯屈半分，死死攥着裙裾，脊背挺得笔直，眸底凝着霜。
我自小便跟着家中武师学过拳脚，见状哪还按捺得住，抄起案上青铜酒壶便冲过去，不等那胡商反应，酒壶已重重砸在他手腕上。胡商吃痛撒手，惨叫着后退，其余几人见状，挥着拳头便围了上来。我将叶楣护在身后，左脚稳稳扎下马步，避开一人迎面打来的拳头，同时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借力一拧，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那人痛呼着跪倒在地。另一人挥刀砍来，我俯身躲过，顺势抄起旁边的木凳，狠狠砸在他膝弯，胡商重心不稳摔在地上，弯刀也脱手飞出。不过片刻功夫，几个胡商便皆被我撂倒在地，捂着伤处哼哼唧唧，再也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周遭宾客早已吓得噤声，我掸了掸衣上灰尘，转身看向叶楣，刚要开口问她是否受惊，却见她快步走过来，手里攥着块素色绢帕，蹲在我面前。她蘸了温水的帕子轻轻触上我眉骨——方才缠斗时被胡商指甲刮出道浅伤，正渗着血珠。她指尖微微发颤，眼尾竟泛着红，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可知他们是西域来的胡商，背后有官府照拂，寻常人惹不得？”
“惹不得，也得惹。”我忍着眉骨的刺痛，咧嘴朝她笑，“我说过，要护你，就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话音刚落，她忽然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她掌心的温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带着些微的颤抖，却格外坚定。头顶的鲛绡宫灯还在摇晃，灯影落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间，我竟看见她眸底盛着细碎的星子，那是从前从未有过的光亮。“韩维辰，”她轻轻唤我的名字，声音柔得像窗外的春风，“你比我小两岁，性子也莽撞，可这世间男儿，却没几个比你更敢担当。”
风卷着窗外的海棠花香进来，拂动她鬓边的碎发，也吹乱了我的心。她未说完的话，未说出口的情意，似乎都藏在攥紧我手腕的力道里，藏在她泛红的眼尾里，藏在这满室摇曳的灯影里。我望着她眸中的星子，忽然懂了——从前我追着袖底风跑，追了许久都追不上，可这一回，那缕带着她气息的袖底风，终于轻轻吹到我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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