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地下室排练室挥之不去的霉味里。
那是六月初的下午,南方的梅雨季刚过,空气里还裹着化不开的潮意。地下室的通风扇年久失修,转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响,混着墙壁上旧海报的油墨味、散落线缆的塑胶味,还有我们几个大男生攒了半周的汗味,拼成了“野犬乐队”专属的味道——粗糙、呛人,却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我正垂着眼调贝斯弦,指尖漫不经心地拧着弦钮,金属弦轴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经纪人老方推开那扇永远关不严、一推就吱呀响的铁门,冷风裹着外面的蝉鸣灌进来,他把一个女生推到我们面前,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新键盘手,以后跟你们一起练。”
我抬眼扫了半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多停了两秒。她是标准的狐系长相,眼尾微微上挑,眼瞳是偏浅的琥珀色,看人时总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疏离感,像只警惕的小狐狸;可鼻梁小巧,唇瓣偏软,又中和了那份锐利,添了点软萌的反差。穿得也过分干净,和这个满是灰尘与划痕的排练室格格不入——白色宽松T恤扎在黑色工装裤里,裤脚卷起两圈,露出纤细的脚踝,脚上一双白色马丁靴擦得锃亮,没沾一点灰。黑色键盘箱被她稳稳拎在手里,箱体上贴着几张小小的音符贴纸,像只误入废品站的精致小狐,连指尖都透着股没被打磨过的灵劲儿。
“野犬”是我们几个从高中就攒起来的地下乐队,靠在livehouse跑场、接小商演混日子,没什么名气,却格外看重彼此磨出来的默契。这种突然空降的“关系户”,在我们眼里和“花瓶”没什么两样。
鼓手放下鼓槌,凑到我身边小声嘀咕,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能被空气裹着飘进耳朵:“看着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啊,长得跟明星似的,娇生惯养的样子,能扛住熬夜排歌、挤地铁赶场?”我没接话,只把手里的拨片捏得更紧了点,塑料边缘硌得指腹发疼。地下乐队靠的不是光鲜的外表,是指尖磨出的茧子、反复排到凌晨的疲惫,是一个眼神就能跟上的节奏,不是这种靠关系塞进来的“外人”。
老方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动作在满是线缆缠绕、海报卷边的房间里格外突兀,像在粗糙的砂石上划了道不自然的痕:“好好跟大家学,别拖后腿。”说完就转身走了,铁门“哐当”一声关上,把满室的尴尬都锁在了里面。
她站在原地,没说话,只是把键盘箱放在靠墙的空地上,蹲下来慢慢打开。黑色的键盘露出来,琴键干净得能映出人影,和我那把琴身磕出好几道凹痕、弦上还沾着锈迹的贝斯形成了鲜明对比。吉他手们对视一眼,没吭声,各自低头调弦;鼓手敲了敲鼓边,算是打了招呼。我没应声,低头继续拨弦,贝斯低沉的嗡鸣在狭小的空间里扩散开来,盖过了空气里那点若有若无的尴尬。
第一次合练,我故意没按demo里的节奏来。选的是我们最熟的《破风》,原本贝斯的节奏该是稳扎稳打的低频,我却故意把速度压得又沉又快,切分音卡得格外刁钻,甚至在几个衔接处加了即兴的滑音,就是想看看她能不能跟上——毕竟,键盘是乐队的“骨架”,要是连节奏都抓不住,根本没法一起玩。
前奏响起时,鼓点刚落,她指尖刚触到琴键,我就皱了眉,心里已经做好了“果然不行”的准备。可下一秒,流畅的旋律突然从琴键上漫出来,像清冽的水流,稳稳裹住了我刻意加快的贝斯声,连我故意按错的两个音,都被她用一个轻巧的滑音轻轻带过,不仅没显得突兀,反而让那段旋律多了点意外的灵动。
尾音落下时,排练室静了两秒,连通风扇的“吱呀”声都变得格外清晰。她才抬起头,眼尾微挑的弧度里没半点怯意,反而带着点狐系特有的执拗:“崔杋圭,第三小节的切分快了半拍,后面还有两个音的音准偏了。”
我捏着拨片的手顿了顿,指腹传来一阵发麻的痒。她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还精准地听出了我故意出错的地方。我没看她,只重新抬手放在贝斯弦上,声音有点冷:“再来一遍。”
那之后的半个月,排歌时我总刻意离她最远。调音的时候背对着她,视线落在墙上那张卷了边的摇滚海报上,假装研究上面的歌词;休息的时候靠在墙角喝冰水,瓶身的水珠滴在地上,晕出小小的湿痕;她偶尔会从便利店带冰镇可乐,分给大家时递到我面前,手指捏着瓶身的姿势很轻,眼尾弯了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意——像收起了尖爪的小狐,可我也只点头接下,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就立刻收回,连句“谢谢”都没说过。
可我的余光,却总忍不住追着她动。她练琴时头发会垂下来,遮住半只眼睛,眼尾的弧度在灯光下更显灵动,指尖在琴键上翻飞,快得只剩残影,汗滴从额角滑下来,落在琴键上也没察觉,只等练完一段才用手背随意擦一下,动作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利落;有个吉他手的效果器坏了,蹲在地上捣鼓半天没修好,她看见后,会放下手里的乐谱,也蹲在旁边,咬着下唇帮他拧螺丝,侧脸在应急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软光,认真时眼瞳里的琥珀色更浅,像藏了团暖光;还有次另一个吉他手感冒,嗓子哑得唱不了高音,她就坐在旁边,用键盘帮他合和声,清亮的旋律裹着沙哑的嗓音,唱到高音时会微微仰头,眼尾轻轻眯起,像只投入的小狐,连尾音都带着股鲜活的劲儿。
鼓手看出了我的别扭,有次休息时递了根烟给我,笑着打趣:“杋圭,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见啊?人家键盘弹得挺厉害的,上次你故意改的那段节奏,她都跟得上。”我把烟夹在指尖,没点燃,只望着窗外地下室狭小的透气窗,含糊地“嗯”了一声。其实我知道,她没问题,甚至比很多专业的键盘手都好,可我就是没法轻易放下那点别扭——乐队于我们而言,是像家一样的地方,突然闯进来一个人,哪怕她像只灵活又认真的小狐,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转折发生在一场重要的演出前半小时。
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到稍微大点的场子,在市中心的“浪潮”livehouse,听说会有几个独立音乐的制作人来,大家都格外重视,提前三个小时就到了现场彩排。我抱着贝斯调弦,手指刚按上琴弦,就听见“嘣”的一声脆响——最粗的那根E弦断了,断口处的金属丝翘起来,像根倔强的刺。
备用弦落在家里了。我盯着琴头的断口,指节因为用力攥着琴颈而泛白,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吉他手们也慌了,有人翻遍了自己的琴包,没找到合适的备用弦;鼓手急得直跺脚,嘴里念叨着“这可怎么办,马上要开始了”;负责调音的工作人员也过来帮忙,可他们带的备用弦型号不对,根本用不了。
就在我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想跟主办方说“能不能推迟半小时”的时候,她走了过来。没说话,只是从自己的键盘箱里翻了翻,拿出一卷用透明袋装着的备用弦,蹲在我面前,把弦和卷弦器、剪刀一起放在地上,声音很轻,却带着点安抚人的力量,眼尾的锐度淡了些,多了点软意:“45-100型号的,虽然不是你常用的那个牌子,但能凑合用。”
我没说话,低头接过弦,手指却有点发紧,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换弦是个细致活,尤其是在这种紧急的时候,稍微出错就会影响音准。她没催,只安静地蹲在旁边,膝盖离我的腿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偶尔在我需要工具时,就轻轻递过来——递剪刀时,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背,凉意像电流一样窜上来,我手一抖,剪刀差点掉在地上。
她好像没察觉我的慌乱,只专注地看着我换弦,还偶尔提醒一句:“卷弦的时候慢一点,别绕太多圈,容易跑音。”说话时眼瞳微微睁大,像只认真叮嘱的小狐,我照着她说的做,指尖的动作渐渐稳了下来。换好弦,我拿着调音器一点点校准音准,她突然开口:“等会儿副歌部分,我把键盘的音色调亮些,用高频盖过一点贝斯的低频,你不用慌,按平时练的来就行。”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眼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我,眼尾的弧度软了些,像在确认我听进去了。那一刻,我心里那点一直绷着的别扭,好像突然松了点——原来她早就注意到了我平时练琴时的习惯,甚至还在为我考虑,像只悄悄记下同伴喜好的小狐,不动声色却格外细心。
演出开始后,聚光灯打在舞台上,台下的欢呼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前奏响起时,我深吸一口气,按上贝斯弦,指尖落下的瞬间,熟悉的低频就漫了出来。果然,她的键盘旋律准时响起,清亮的音色像一层薄纱,稳稳裹住了我的贝斯声,连我偶尔因为紧张而稍微快了点的节奏,都被她悄悄拉了回来。
副歌部分,吉他solo响起,我和鼓手的节奏紧紧跟上去,她的键盘突然拔高,旋律像一道光,瞬间把整个舞台的氛围推到了高潮。她弹得投入,身体跟着节奏轻轻晃动,头发甩起来的瞬间,眼尾的挑度在灯光下格外耀眼,像只在舞台上绽放光芒的小狐,连指尖的动作都带着股鲜活的劲儿。台下的观众跟着节奏挥舞着手,有人大声喊着我们乐队的名字,连天花板上的灯都好像在跟着摇晃。
那场演出炸得超出预期,结束时,台下的欢呼声撞得livehouse的墙壁都在发颤。谢幕时,一个吉他手兴奋地凑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大喊:“杋圭!你刚才那段贝斯solo,跟她的键盘搭得绝了!简直是天衣无缝!”另一个吉他手也在旁边点头,眼里满是笑意。
我没接话,却看见她站在旁边,悄悄往我这边挪了半步,肩膀轻轻蹭到我的胳膊。布料相触的瞬间,我能感受到她衣服上残留的舞台灯光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乎乎的。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眼尾微微垂了垂,像只收起了锋芒的小狐,耳尖悄悄泛红。
散场后,大家收拾乐器准备走,她抱着键盘箱站在门口等我——我刚才随口跟鼓手说要留下来再检查下设备,没想到她居然没先走。我走过去,没等她开口,就主动接过了她手里的键盘箱:“我帮你拎吧,挺沉的。”她愣了一下,眼尾瞬间亮了亮,像只得到认可的小狐,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跟在我身边一起往外走。
巷子里的路灯昏黄,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晚风吹过,带着夏夜的凉爽。我们走了半条街,她才慢慢开口,声音比晚风还轻,眼瞳盯着地面的影子,带着点认真的解释:“其实……老方是我舅舅,但我不是走关系进来的。”我侧过头看她,她的目光抬起来,琥珀色的眼瞳里映着路灯的光,“我八岁开始练钢琴,后来转练键盘,组过校园乐队,也跑过不少小场子,不是你想的那种‘花瓶’。”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尾细细的绒毛,狐系的眼型在暖光里少了点锐度,多了点软意。“还有,”她抬起头,眼神直直地看向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眼尾弯出好看的弧度,“你之前排歌时改的那些节奏,比demo里好听多了,更有劲儿,我其实很喜欢。”
我攥着键盘箱把手的手紧了紧,金属把手的凉意透过掌心传过来,却压不住心里突然涌上来的热。喉结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嗯”了一声,可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晚风卷着刚才演出时贝斯残留的余温吹过来,拂过耳边,我才突然明白——原来那些藏在旋律里的契合,那些她像小狐一样悄悄记下的我的习惯,那些她不动声色的配合与认可,早已经比我嘴上的冷淡,先一步落进了心里。
走到公交站,她要等的车刚好过来。上车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眼尾的笑意格外明显:“明天排练见,崔杋圭。”我也挥了挥手,看着公交车载着她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巷口的拐角。手里的键盘箱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我低头笑了笑,捏了捏口袋里的拨片——原来,有些遇见,就像贝斯与键盘的旋律,一开始或许带着点别扭的不搭,可慢慢磨合下来才发现,她这只灵活又认真的小狐,早已用旋律织了网,悄悄把我的心,也裹进了这份契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