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卷着画室里的松节油气味，掠过顾清欢握着画笔的指尖。她正对着静物台上调色，画布上的青花瓷瓶已经有了七分神韵，阴影处用钴蓝和深红调出来的暗部，连美术老师都赞过“有呼吸感”。画架旁堆着的文化课试卷，最上面那张的总分栏里，685分的红色数字刺眼得很——班主任三天前还在办公室劝她：“清欢，凭你这成绩，稳进北大中文系，何必非要走美术这条路？”
顾清欢没说话，只是把央美历年校考的优秀作品集又翻了一页。她的目标从来不是综合大学的光环，而是清华美院那间能看见荷塘的画室。
“清欢！收拾东西跑路了！”程瑶抱着琴谱撞开画室门，声乐练得发红的脸颊上还沾着点五线谱的墨迹，“陆杰说那家老重庆火锅今天周年庆，学生证能打五折！”她把谱子往画架上一扔，露出手腕上练琴磨出的茧子，“我刚跟音乐老师请假，她放我两小时假，说‘再不疯玩就没机会了’。”
顾清欢擦掉手上的颜料，刚转身就被白嘉诚塞过来一个帆布包：“我帮你装画具，你那颜料盒重得能砸死人。”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自然地接过她的画板，“刚才看你模拟考的语文卷子，作文都快满分了，你要是去考文科，绝对是状元苗子。”
“得了吧你。”程瑶在一旁拆台，“人家清欢是要当大画家的，哪看得上你的状元苗子。”
操场边的香樟树下，陆杰正被教练追着骂“最后冲刺阶段敢偷懒”。他穿着湿透的运动背心，肌肉线条在夕阳下绷得像拉满的弓，看见他们就扯开嗓子喊：“等我十分钟！冲个澡就来！”话音未落就被教练踹了一脚：“还敢洗澡？带着汗去吃火锅，祛湿！”
周砚抱着一摞习题册站在树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物理错题本的边角。顾清欢看过去时，正好撞见他抬眼，目光在她脸上顿了半秒，又飞快移开，耳根却悄悄泛了点红。第一次模拟考的红榜前，白嘉诚指着周砚的名字跳起来：“看到没？理科第一！比我还高10分！”那时周砚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顾清欢身上，像是在说“你看，我做到了”。
五个人挤在火锅店的包厢里时，红油锅底已经咕嘟冒泡。陆杰脱了校服外套，露出印着“市体校”的运动T恤，唾沫横飞地讲着上午训练时怎么把铅球扔出了个人最好成绩：“等我体考拿了满分，就去报北体大，将来进国家队！”程瑶在旁边敲他的脑袋：“先把你那数学及格再说吧，上次模考88分，还好意思吹？”
白嘉诚把剥好的虾滑放进顾清欢碗里，又往她杯子里添了半杯酸梅汤：“这家的毛肚特别新鲜，涮七秒就好，我帮你盯着。”他说着就举起筷子去夹毛肚，胳膊肘差点撞到顾清欢的画板包。
顾清欢“哎”了一声，伸手去扶包，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伸过来的手。周砚正把一碟黄喉往她面前推，两人的手指撞在一起，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顾清欢猛地缩回手，假装专心对付碗里的虾滑，眼角的余光却看见周砚也收回了手，指尖在桌布上轻轻点了点。
“说起来，清欢的画上次在省展拿了金奖吧？”程瑶忽然拍桌子，“我妈还说要把你的画挂客厅呢，比她买的那些破油画好看多了。”
白嘉诚立刻接话：“我去看展了，拍了好多照片，清欢画的那组《老街》，光影处理得绝了……”
顾清欢没听清白嘉诚后面说什么，只看见周砚抬起头，目光穿过缭绕的雾气落在她脸上，带着点她读不懂的笑意。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被辣椒呛到，拿起酸梅汤猛灌了一口，耳根却烫得能煎鸡蛋。
陆杰忽然举杯：“咱们干一个！祝九十天后，清欢当画家，程瑶成歌星，我拿冠军，周砚和嘉诚考清北！”
“干杯！”程瑶的玻璃杯和陆杰的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白嘉诚举起杯子要和顾清欢碰，她却鬼使神差地抬眼，正好撞上周砚举着杯子的手。两盏玻璃杯轻轻一碰，发出细弱的嗡鸣，像藏在心底的秘密被撞破了一角。
散场时已经快十点。白嘉诚坚持要送顾清欢回家，被程瑶一把拉住：“人家清欢家就在前面那条街，你别跟个保镖似的。”她冲顾清欢挤挤眼，“我们陪陆杰去买解酒药，你自己小心点。”
顾清欢点头，转身时看见周砚站在路灯下，手里还抱着那摞没放下的习题册。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轻声说：“路上小心。”
“你也是。”顾清欢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转身快步走进巷口。走到拐角时，她忍不住回头，看见白嘉诚还在跟周砚说着什么，周砚却望着她的方向，路灯的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推开家门时，客厅的灯还亮着。母亲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叠厚厚的文件，看见她进来就直起身：“清欢，过来坐。”
顾清欢心里咯噔一下。母亲很少这个点还不睡，更别说摆着这么多文件。她换了鞋走过去，看见文件封面上印着“罗德岛设计学院”“帕森斯设计学院”的字样，全是国外顶尖美院的招生简章。
“我托你舅舅问过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你的作品集完全能申请全额奖学金，下个月去考个语言，九月份就能入学。”
顾清欢的手指猛地攥紧书包的带子：“我不去。”
“你说什么？”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为了你这事忙了半个月，你说不去就不去？”
“我想考清华美院。”顾清欢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国内的艺术教育也很好，而且……”她没说下去，心里却浮现出周砚在红榜前的样子，想起他说“路上小心”时的眼神。
“清华美院？”母亲猛地站起来，文件被扫到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放着世界顶尖的美院不去，去什么清华？你知不知道罗德岛的毕业生有多抢手？你表哥就是从那里毕业的，现在在纽约开画廊，一年赚的钱比你爸一辈子都多！”
“我不是为了赚钱。”顾清欢弯腰去捡文件，指尖被纸张边缘割得有点疼，“我喜欢画画，想留在国内学……”
“喜欢能当饭吃吗？”母亲的声音尖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我辛辛苦苦供你学画画，不是让你留在这小地方的！你要是不听话，我……”她忽然捂住胸口，脸色白了几分。
顾清欢的心猛地揪紧。母亲有心脏病，去年还住过院，医生说不能受刺激。她慌忙扶住母亲：“妈，您别激动，坐下说。”
“我不坐！”母亲甩开她的手，呼吸急促起来，“你今天必须答应我，明天就去报语言班！”
看着母亲发白的嘴唇和颤抖的手，顾清欢的坚持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她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背着她走了三站路去医院；想起每次学画遇到瓶颈，母亲总能找遍关系请最好的老师；想起父亲去世那年，母亲一个人打两份工，却从不让她受委屈。
“我……”顾清欢的喉咙发紧，“我可以去。”
母亲的脸色缓和了些：“这才对嘛，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但是，”顾清欢抬起头，眼里还泛着点湿意，“我想参加完高考再走。就当……就当给自己的高中画个句号。”
母亲皱起眉：“高考有什么用？你都要出国了……”
“就三个月。”顾清欢的声音带着恳求，“九十天，考完我就去学语言，绝不反悔。妈，您身体不好，别再生气了，行吗？”
母亲盯着她看了很久，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最后，她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文件：“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保证，高考完就专心准备出国的事。”
“我保证。”顾清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回到房间，顾清欢把画板靠在窗边。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她没画完的青花瓷瓶上。她摸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新消息。她点开和周砚的聊天框，上次说话还是上周问他数学题，对话框停留在他发来的解题步骤。
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很久，她终究还是没打出一个字。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像在替她叹气。九十天的倒计时还在继续，可她的路，好像忽然被分成了两条。一条通往遥远的异国他乡，一条……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她走到画架前，拿起画笔，蘸着钛白在青花瓷瓶的阴影处补了一笔。那里忽然变得亮堂起来，像有月光落在上面。顾清欢看着那抹亮色，忽然想起周砚举着玻璃杯的样子，想起他说“路上小心”时的眼神。
也许，先走完这九十天再说吧。她轻轻对自己说，笔尖在画布上落下，又一个清晰的笔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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