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东侧的青石地上，乌泱泱挤满了等待报名外门大比的低阶弟子。汗味、尘土气和廉价灵丹的苦涩混杂在晨风里。
云灼华缩在人群最边缘，后背紧贴着冰凉粗糙的界碑，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去。杜衡清晨塞给她的那瓶凝神丹，此刻正隔着粗布衣料硌在肋骨上，瓶身残余的温热早被晨露浸透，只剩一片冰凉。
“下一位，石磊！”负责登记的执法堂弟子岳擎苍声如洪钟，笔尖蘸饱了墨，不耐烦地在名册上敲了敲。
人群分开一条缝。石磊一瘸一拐地走上前，粗布裤管下隐隐透出血色绷带的轮廓，正是昨夜寒潭边被自己匕首所伤的狼狈模样。
他脸色涨红，不敢看岳擎苍冷硬的脸，声音闷如滚雷：“外门弟子石磊，报……报名！”
“腿怎么回事？”岳擎苍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他的伤处。
“昨、昨夜巡山，被……被野荆棘划的！”石磊额角沁汗，昨夜寒潭边的龌龊和云灼华那“意外”的一撞，像根毒刺扎在心里，又不敢声张。
“废物！巡个山也能挂彩！”岳擎苍毫不掩饰鄙夷，朱笔一挥，“滚下去，别挡道！”
哄笑声中，石磊臊红着脸退下，目光阴狠地扫过界碑旁那道单薄的身影。云灼华正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仿佛那上面开出了一朵花。
“下一位，云灼华！”岳擎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整个演武场霎时一静，所有目光利箭般射来。云灼华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慢吞吞挪到桌前，头几乎垂到胸口，声音细若蚊吟：“外门弟子云……云灼华，报名。”
“哈！”一声刺耳的嗤笑炸开。林惊羽摇着把洒金折扇，在一群内门弟子的簇拥下踱步而来，苏挽月如影随形，唇角噙着温婉却淬毒的笑意。
“岳师兄，您这登记册子是不是沾了晦气？”林惊羽扇尖虚点云灼华，仿佛在戳一堆秽物，“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上写？咱们九霄仙门的外门大比，几时成了收容废物的善堂了？”
“林师弟慎言。”岳擎苍皱眉，语气却无多少斥责之意，“门规所定，凡外门弟子皆可报名。”
“门规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林惊羽折扇“啪”地一收，指向云灼华，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你！自己说！入门十年，可曾引气入体？可曾炼成一炉丹？可曾画成一张符？占着茅坑不拉屎，白白浪费仙门资源！我要是你，早一头撞死在寒潭石上，省得出来丢人现眼！”
恶毒的话语裹挟着众人的窃笑和鄙夷目光，如冰锥刺骨。云灼华攥紧了袖口，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那点锐痛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丹田蠢动的灼热。她必须更卑微，更无能，才能让这些聒噪的虫子失去兴趣。
“林、林师兄教训的是……”她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我……我就是想……想试试……”
“试试？你也配！”林惊羽见她这副窝囊样，气焰更盛，抬脚就要踹向她的膝盖！
“够了！”一道清冷的女声如冰泉泻地，骤然截断了这场闹剧。
薛灵枢分开人群走来，月白的长老服纤尘不染，衬得她面容愈发沉静。她身后跟着杜衡，后者担忧的目光落在云灼华身上，袖口处那点刺目的赤焰花粉痕迹已被仔细洗去。
“外门大比乃宗门遴选良才之制，非市井斗殴之地。”薛灵枢目光扫过林惊羽僵在半空的脚，最终停在岳擎苍脸上，“岳执事，继续登记。”
林惊羽悻悻收脚，狠狠剜了云灼华一眼。
苏挽月则柔声笑道：“薛师姐说得是。只是云师妹这身子骨……上了擂台，怕不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万一磕着碰着，岂不又是杜衡师兄药堂的负担？”她话里藏针，既点出云灼华的“废物”，又暗指杜衡多管闲事。
杜衡眉头紧锁：“苏师妹，药堂职责所在，不劳费心。”
薛灵枢没理会这言语机锋，径直走到登记桌前，对岳擎苍道：“名册给我。”
她接过朱笔，在“云灼华”三字旁利落勾画，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掠过云灼华低垂的头顶。
“既已报名，便去药堂一趟。昨日脉象未明，今日需再探。”
这突如其来的传唤让云灼华心下一凛。昨夜寒潭强行压制异香，又为救青萝动用了微末力量，体内气息只怕更显驳杂。薛灵枢医术高明，难保不会看出破绽。
她跟在薛灵枢和杜衡身后，穿过喧嚣的演武场。路过兵器架时，一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实质般落在她背上。墨临渊抱臂倚在一柄玄铁重剑旁，玄衣墨发，气息沉凝如深渊。
他并未说话，但那审视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卑微的皮囊，直刺内里竭力掩藏的汹涌暗流。云灼华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将头垂得更低，加快步伐。
药堂内，熟悉的苦涩药香弥漫。薛灵枢净手焚香，示意云灼华坐下，冰蚕丝再次搭上她的腕脉。杜衡立在一旁，屏息凝神。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薛灵枢的指尖下，那脉象依旧虚浮无力，似枯藤朽木，可深处那股奇异的“焚风”却比昨日更显躁动，如同被强行按捺的地火，在死寂的灰烬下奔突冲撞。她指尖灌注一丝极细微的探查灵力，试图探入云灼华丹田。
就在这时！
“薛师姐！救命啊！”一个浑身是血的外门弟子跌跌撞撞冲进药堂，扑倒在地，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正汩汩冒血，腥气瞬间冲淡了药香！
“后山……后山铁背猿王发狂了！伤了……伤了好几个巡山师兄弟！”那弟子脸色惨白，气若游丝。
杜衡脸色骤变，立刻上前查看伤势。薛灵枢搭在云灼华腕上的指尖也瞬间收回，沉声道：“抬到里间！杜衡，取续骨生肌膏和清心丹！”
药堂内顿时忙乱起来。薛灵枢快步走向伤者，经过云灼华身边时，脚步微顿，低语如风：“你脉象中的‘焚风’……暂未显邪戾之兆，好自为之。”那目光锐利，仿佛洞悉了什么，却又点到即止。
云灼华心头巨石落地，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她默默退到角落，看着薛灵枢和杜衡熟练地止血、清创、上药。那外门弟子痛苦的呻吟和浓郁的血腥味，让丹田深处被压制的烬骨香竟生出一丝诡异的……渴望？这感觉令她毛骨悚然。
趁着无人注意，她悄然退出药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演武场的喧嚣隔着重重殿宇传来，模糊不清。报名成功的名册已张贴在布告栏上，“云灼华”三个字挤在一堆名字里，像一块碍眼的污渍。
她走向僻静的后山小径，却在拐角处，被一个瑟缩的小身影拦住。
青萝换上了一身稍合体的旧杂役服，小脸依旧苍白，但那双碧色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她手里紧紧攥着一片翠绿欲滴、形状奇特的叶子，叶片上滚动着几颗晶莹如露珠的液体，散发出极其纯净清凉的气息。
“给……给你……”青萝鼓起勇气，将叶片塞进云灼华冰凉的手心，声音细如蚊蚋，“寒潭边的……月见草凝露……能……能让你舒服点……”
她碧色的眼眸飞快地瞥了一眼云灼华掩在袖中、因压制异香而微微颤抖的手，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转身就跑，瞬间消失在茂密的草木丛中。
掌心叶片传来的清凉气息丝丝缕缕渗入肌肤，竟真的稍稍抚平了丹田的灼痛。云灼华低头看着那片叶子，指尖摩挲着叶片边缘细密的银纹。山间精怪感知敏锐，青萝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这份纯粹的善意，在这冰冷的仙门里，显得如此突兀又珍贵。
她将月见草凝露小心收起，抬头望向被后山主峰遮挡的、只露出一角的湛蓝天空。演武场的喧嚣，林惊羽的辱骂，薛灵枢的探查，墨临渊冰冷的注视……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废材的戏码，还得继续演下去。’她拢了拢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袍，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一点琉璃色的星芒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无声流转。藏锋，是为了在雷霆万钧劈落时，亮出那足以焚尽一切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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