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后院的晒药场弥漫着浓烈的草木腥气。杜衡正将新采的赤焰花铺在竹匾上,炽烈的红瓣在日光下如同泼溅的血。他余光瞥见门口踟蹰的身影,动作微顿:“灼华师妹?”
云灼华缩在门框投下的窄仄阴影里,像是怕惊扰了满院的阳光。她摊开掌心,露出昨夜青萝给的月见草叶片,露珠早已蒸干,唯余几道银纹:“杜师兄……这叶子,能入药吗?”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
杜衡放下竹匾走近。他袖口卷至肘部,小臂沾着赤焰花粉,那抹刺目的红灼得云灼华丹田隐痛。他接过叶片,指腹摩挲叶脉,温声道:“月见草凝露是上好的安神之物,可惜叶片本身药性稀薄。”他抬眼,看见云灼华迅速垂下的眼睫和微微发颤的肩膀,心头一软,“你若需要安神的药材,我……”
“不必麻烦师兄!”她像受惊的兔子般后退半步,指尖慌乱地绞着衣角,“我、我就是捡到,问问……”
“杜衡!”薛灵枢清冷的声音从内堂传出,“赤焰花需三蒸三晒,火候莫错了。”
杜衡应了一声,将叶片递还云灼华,转身时袖风带起几粒细微的红尘,无声无息沾上她粗糙的袖口。云灼华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那花粉触及皮肤的刹那,体内被寒潭压制的“焚风”猛地一窜!她立刻攥紧叶片,冰凉的触感勉强压下躁动。
“杵在这里挡路么?”苏挽月捧着个描金药匣款款而来,裙裾拂过门槛,带起一阵甜腻香风。她斜睨云灼华,对杜衡巧笑倩兮:“杜师兄,我新得了支五百年份的雪参,特来请薛师姐鉴鉴成色。”她刻意将药匣打开一道缝,沁人心脾的参香顿时盖过满院草木气。
薛灵枢掀帘而出,目光掠过雪参,却停在云灼华紧攥叶片的右手上。那手背筋脉在日光下透出极淡的琉璃色流光,转瞬即逝。
“薛师姐?”苏挽月将药匣往前送了送。
薛灵枢收回视线,指尖捻起一截参须:“根须韧而不枯,确属上品。杜衡,取寒玉匣来封存。”她语气平淡,却对云灼华道:“你既在此,去库房将昨日新到的‘寒星草’分拣了。记住,茎叶分离,不可损及根须。”
这差事繁琐费力,常是杂役所为。苏挽月唇角勾起一抹得色。云灼华唯唯诺诺应下,转身走向阴冷的库房,将身后苏挽月娇声讨教炼丹之术的软语关在门外。
库房内药气陈腐。云灼华蹲在堆积如山的寒星草旁,指尖机械地剥离茎叶。冰冷的草汁浸入指甲缝,带来细微刺痛。袖口沾染的赤焰花粉气息却如跗骨之蛆,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勾得丹田深处那团火愈烧愈烈。她不得不分出大半心神压制,动作越发迟缓笨拙。
“咔嚓。”一根脆弱的根须在她指下断裂。
几乎同时,库房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线。墨临渊玄衣的身影倚在门框上,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冷冽的声线传来:“岳执事寻你。后山寒潭,昨夜之事。”
云灼华手一抖,半筐分拣好的草叶倾翻在地。她慌乱起身,蜡黄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灰败:“墨……墨师兄,我、我这就去……”
她踉跄着绕过满地狼藉,不敢看墨临渊深潭般的眼睛。擦肩而过时,一缕极淡的、非花非木的异香不受控制地从她颈侧逸散!
墨临渊搭在门框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库房外阳光刺目。云灼华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湿透里衣。她强迫自己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向后山,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身后那道冰冷的视线如芒在背,许久才消失。
‘他察觉了?’这个念头让她脊背生寒。墨临渊的敏锐,远胜林惊羽之流。
后山寒潭水汽氤氲。岳擎苍背手立于潭边,脚下踩着昨夜石磊遗留的、已变成褐色的血渍。石磊拄着根木棍站在一旁,腿伤未愈,脸色阴沉。
“昨夜丑时,你在何处?”岳擎苍鹰目如电,直射云灼华。
“回……回执事,弟子在、在柴房歇息……”她瑟缩着,声音发颤。
“撒谎!”石磊猛地拄棍上前,唾沫横飞,“我亲眼看见你鬼鬼祟祟摸到潭边!定是你这妖女用了什么邪法害我!”他指着自己包扎的小腿,又指向潭边几处被压倒的夜息草,“还有这些痕迹!就是你藏身的地方!”
“石师兄明鉴!”云灼华扑通一声跪下,溅起泥水,满脸惊惶泪水,“昨夜……昨夜我确实来过!可、可我是来采夜息草的!薛师姐吩咐入药……我听见这边有动静,吓得把草药都扔了,跌进泥坑里,连滚带爬跑回去的!杜衡师兄今早还看见我一身的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沾满泥渍的袖口和下摆扯给岳擎苍看,又指着潭边某处泥泞,“草……草药还掉在那儿……”
岳擎苍顺她所指望去,果然见几株蔫黄的夜息草半陷在泥里,位置与石磊所指的“藏身处”相隔甚远。石磊张口结舌,昨夜混乱中,他确实看见云灼华摔进泥坑,却没想到被她拿来做了文章。
“废物!一个两个都是废物!”岳擎苍烦躁地挥手,“滚!再有下次,执法堂刑鞭伺候!”
云灼华如蒙大赦,几乎是爬着离开。直到转过山坳,彻底脱离那两道视线,她才扶着冰冷的山石剧烈喘息,喉头腥甜翻涌。方才情急之下,她将最后一丝力量用来隔空挪动那几株夜息草,此刻丹田如被烈火焚灼,袖口的赤焰花粉更似毒针般刺入血脉!
“演得不错。”带笑的慵懒嗓音从头顶树冠传来。
花弄影斜倚在横枝上,指尖抛接着一枚铜钱,阳光下闪得刺眼。“小云儿,你那便宜堂兄云霆,今早跟着邻派慕容秋的商队溜下山了,说是接了家族急召。”她翻身落地,凑近云灼华耳边,气息带着凉意,“可我怎么瞧着,像是卷了包袱逃命呢?他临走前,还去藏书阁找过老韩当……”
云灼华瞳孔骤缩!云霆胆小如鼠,此时下山绝非巧合!
花弄影将一枚沾着泥土的铜钱塞进她冰凉的手心,笑得意味深长:“老韩当让我给你的。他说……库房最底下那堆‘破烂’里,好像少了点东西。”铜钱边缘,赫然沾着一点与韩当指甲缝里常年积存相同的、陈年书蠹的碎屑!
云灼华死死攥紧铜钱,粗粝的边缘硌入掌心。昨夜韩当给的《异闻录》残卷还藏在怀中,云霆的异常逃离,花弄影的暗示……裴玄寂那句“惑乱天道”的判词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她压下翻腾的气血,抬头望向九霄仙门主峰。山巅云雾缭绕,那是掌门林惊羽之父——林天威清修之地。也是百年前,裴玄寂降临留下判词的地方。
‘快了……’她咽下喉间铁锈味,将铜钱藏入袖中。赤焰花粉的灼毒在血脉里奔窜,寒潭的凉意早已压不住。她需要一个更彻底的压制之地,或者……一场足够掩盖一切混乱的“意外”。
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单薄如纸,却在地上投下一道深不见底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