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玥瑶的及笄礼刚过三月,宫里就来了旨意。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相府的晨雾:“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尚书蒋修之女蒋玥瑶,温婉贤淑,着于八月十六嫁与永安侯曾舜晞为妻,钦此。”
她跪在冰凉的青砖上,指尖掐进掌心。永安侯曾舜晞——这个名字像枚蒙尘的玉印,被锁在记忆最深的角落。五岁那年在御花园,她摔碎了先帝赐的琉璃盏,是个穿杏色锦袍的小男孩站出来,说“是我碰掉的”。后来母亲说,那就是与她指腹为婚的曾家小公子。
可没过半年,曾家就因“通敌”罪名被抄,男丁流放三千里。直到三年前,新帝登基才为曾家平反,当年那个流放的小男孩已长成少年将军,凭战功挣回了永安侯府。
嫁入侯府那晚,红烛燃得噼啪响。蒋玥瑶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拔步床上,听见外间传来杯盏碰撞声,还有人高声喊“侯爷喝了这杯”。她想起母亲塞给她的那包迷药,说“新婚夜不必太较真”,指尖捏着药包的油纸,竟出了层薄汗。
门被推开时,带着浓重的酒气。曾舜晞的玄色喜服上沾着酒渍,他挥退了下人,独自从托盘里拿起合卺酒。“蒋尚书的女儿,”他的声音隔着酒气,听不出情绪,“果然知书达理。”
蒋玥瑶接过酒杯,指尖碰到他的,冰凉得像深秋的湖水。“侯爷说笑了。”
“我没说笑。”他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顺着喉结滚动,“当年曾家落难,满朝文武避之不及,唯有蒋尚书,偷偷给流放的家眷送过棉衣。”
她愣住了。这些事,父亲从未跟她说过。
曾舜晞解开腰间的玉带,动作间露出一截锁骨,那里有道浅褐色的疤痕。“我在北疆养伤时,就想过这桩婚事。”他转过身,红烛在他眼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你若不愿,我明日便上奏请旨,断了这门亲。”
蒋玥瑶忽然想起母亲说的,曾家平反后,新帝问及婚事,曾舜晞只说“遵先帝遗旨”。她攥紧了衣袖里的药包:“侯爷不必如此,臣女……愿尽妇道。”
他却笑了,俯身吹灭了床头的红烛。“那就睡吧。”黑暗里传来他铺床的声音,“我去外间书房。”
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蒋玥瑶躺在空旷的拔步床上,听着外间更漏滴答,忽然想起五岁那年,那个替她顶罪的小男孩,眼睛亮得像北疆的星子。
侯府的日子比相府规矩多。蒋玥瑶学着打理中馈,核对账目时,总发现有笔固定的开销,写着“送往云州”。问管事才知道,那是侯爷按月给流放时收留过曾家老仆的人家送的银钱。
“侯爷心善。”管事叹着气,“就是性子冷,当年在北疆,为了救个被匈奴掳走的村姑,自己挨了三箭。”
蒋玥瑶捏着账本的手指顿了顿。那天晚上,曾舜晞回来时,肩上的旧伤又犯了,正坐在廊下擦药。她端着活血化瘀的药膏走过去,蹲下身时,看见他锁骨的疤痕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我来吧。”她的指尖刚碰到他的肩膀,就被他抓住了手腕。
“不必。”他的掌心很热,力气却很大。
“侯爷是信不过我,还是怕我下毒?”蒋玥瑶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曾舜晞忽然松了手。药膏涂在伤口上时,他闷哼了一声,喉结滚动着:“当年曾家被抄,第一个递弹劾奏折的,是你外祖父。”
蒋玥瑶的手僵住了。她从不知道这段恩怨,母亲只说两家是世交。
“但你父亲送棉衣时,明知可能被牵连。”他转过身,月光落在他睫毛上,“所以我娶你,一半是遵旨,一半是想看看,蒋修之的女儿,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心里装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之后,他们之间似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曾舜晞不再总去书房,偶尔会坐在灯下看兵书,蒋玥瑶就在旁边做针线。有次她绣错了鸳鸯的眼睛,他忽然开口:“北疆的鹰,眼睛是琥珀色的。”
“侯爷见过?”
“嗯,一箭射下来过。”他合上书,“下次我带你去围场,让你看看真的鹰。”
蒋玥瑶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她想起书里说的“先婚后爱”,原来不是天雷勾地火,是像煮茶一样,慢慢温出味道来。
变故发生在深秋。云州传来急报,曾家老仆被流寇掳走,索要赎金。曾舜晞接到消息时,正在陪蒋玥瑶看新酿的桂花酒。他当即就要动身,蒋玥瑶却拉住他:“流寇狡猾,侯爷贸然前去会中埋伏。”
“那是看着我长大的张伯。”他的声音发紧,“我必须去。”
蒋玥瑶转身进了内室,拿出父亲当年在军中用过的舆图,在云州地界画了个圈:“这里是鹰嘴崖,易守难攻,但后山有条密道,是当年我外祖父戍边时挖的。”她抬头看他,“我跟你一起去。”
曾舜晞皱眉:“太危险。”
“你忘了,我外祖父是武将。”她指尖敲着舆图上的密道入口,“我从小跟着父亲看兵书,不比你差。”
他们带了十名亲信,连夜赶往云州。鹰嘴崖下,流寇果然设了埋伏,曾舜晞按蒋玥瑶的计策,正面佯攻,自己带两人从密道绕后。蒋玥瑶守在崖边,听见里面传来厮杀声时,手心全是汗。
当曾舜晞提着流寇头领的首级出来,肩上又添了道新伤时,蒋玥瑶冲过去抱住他,眼泪砸在他染血的铠甲上。“你回来了。”
他愣了愣,反手回抱住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我说过,带你去看鹰。”
救回张伯那天,张伯拉着蒋玥瑶的手,老泪纵横:“当年小少爷在流放路上发高热,是你父亲悄悄派来的大夫救了他啊。”
蒋玥瑶这才明白,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恩怨与恩情,早就在冥冥中织成了网。
回到侯府时,桂花酒正好酿好了。曾舜晞倒了两杯,递给她一杯:“其实五岁那年,我就知道你是谁。”
“哦?”
“你摔碎琉璃盏时,发间别着朵珍珠花,是你母亲刚给你戴的。”他喝了口酒,眼睛在烛火下亮起来,“我想,这么娇贵的小姑娘,摔碎东西该多害怕,就替你认了。”
蒋玥瑶笑着笑着就哭了。原来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初见,早已在彼此心里,埋下了温柔的种子。
后来的日子,他们常常在月下对饮。曾舜晞给她讲北疆的雪,讲沙漠里的胡杨;蒋玥瑶给他讲相府的趣事,讲父亲藏在书房里的兵书。有次曾舜晞忽然说:“下次出征,我带你去看云州的杏花。”
蒋玥瑶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和酒气:“好啊,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再受伤了。”
红墙深处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那些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家族恩怨,像被月光融化的冰雪,渐渐消弭在日复一日的相伴里。蒋玥瑶偶尔会想起刚嫁过来的那个夜晚,红烛摇曳,她以为等待自己的是段冰冷的姻缘,却没料到,在时光的酿酒缸里,竟慢慢酿出了这样醇厚的甜。
就像那坛桂花酒,初尝时带着点涩,回味起来,全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