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的深秋，北京城里的风裹着沙尘，卷过琉璃瓦时，总带着几分呜咽。曾舜晞勒住马缰，看着眼前朱漆斑驳的蒋府大门，指节在缰绳上捏出了白痕。门楣上“蒋府”两个金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极了二十年前，蒋家老爷子在朝堂上掷向曾家的那封弹劾奏折，字字都淬着冰。
“爷，要不改日再来？”随从福安低声劝道，靴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声响。
曾舜晞没回头，只是抬手解了腰间的玉佩。那是块和田暖玉，刻着“曾”字的半边被一道裂痕劈开，像极了当年被抄家时，父亲用最后一口气攥碎的那枚传家宝。“进去通传，就说曾家后人，来还蒋大人一个人情。”
门开了道缝，一个老仆探出头，看见曾舜晞身上的藏青色长衫，眼里先露了怯，又强撑着傲气：“我家大人说了，曾家人的门槛，蒋府踏不得。”
“那就让蒋小姐来见我。”曾舜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二十年前，我父亲替蒋老爷子担的那份通敌罪证，总该有人认。”
老仆的脸瞬间白了，转身踉跄着往里跑。福安拽了拽主子的衣袖：“爷，当年的事早盖棺定论了，何必再翻出来？”
曾舜晞望着门内那株探出墙头的红枫，叶片红得像血。“定论？我父亲在刑部大牢里被活活打死时，谁给过定论？”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蒋家欠我们的，不止一条命。”
脚步声从院里传来，先是细碎的，渐渐变得沉稳。蒋玥瑶站在二门内，月白色的旗袍裹着纤细的身子，手里攥着块素帕，指缝里渗着红——那是刚被针扎破的血珠。她没看曾舜晞，只是盯着他脚边的地面，声音轻得像风：“我爹病着，见不得客。有什么事，跟我说。”
曾舜晞这才看清她的脸，眉尖微蹙着，眼尾却带着点倔强的弧度。像极了他母亲留给他的那张画像，画里的女子也是这般，在满园桃花里站着，明明弱不禁风，偏让人觉得碰不得。
“二十年前，蒋老爷子把通敌的书信藏进了曾家书房，我父亲替他顶了罪。”曾舜晞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半张泛黄的信纸，“这是我在父亲旧物里找到的，另一半，该在蒋家。”
蒋玥瑶的帕子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地面的凉意，才发现自己在抖。“你胡说！”她猛地抬头，眼里蒙着层水汽，“我爷爷是忠臣，怎么会通敌？”
“忠臣？”曾舜晞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忠臣会让同僚替死？忠臣会在抄家时，把曾家的家产偷偷转移到自己名下？”他上前一步，逼近她，“你身上这件旗袍，料子是当年苏州织造专供的云锦，曾家被抄前，我母亲也有一件。”
蒋玥瑶后退半步，后腰撞在门柱上，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她看着曾舜晞眼里的红血丝，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法源寺烧香时，见过一个男人跪在雪地里，对着曾家先人的牌位磕得头破血流。那时她还问丫鬟，那人是谁，丫鬟说，是个疯子，总说自己是被冤死的忠臣之后。
“我爹不知道这些。”她咬着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他要是知道，绝不会……”
“他知道。”曾舜晞打断她，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是治肺痨的药，你爹咳得厉害吧？当年我父亲在牢里，蒋老爷子送去的那碗参汤，里掺了什么，你爹比谁都清楚。”
蒋玥瑶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她想起父亲每晚咳得撕心裂肺，太医总说药石罔效。原来不是无效，是有人不想让他好。
“你想怎样？”她抬起头，眼里的水汽散了，只剩下清明的冷，“要蒋家的家产？还是要我爹的命？”
曾舜晞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把他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我要你。”他说，声音低得像叹息，“蒋家欠曾家的，用你还。”
蒋玥瑶像是被烫到一样往后缩，旗袍的盘扣蹭在门柱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你做梦！”
“那就等着看蒋家满门抄斩吧。”曾舜晞转身要走，却被她拽住了衣袖。她的指尖冰凉，带着帕子上的血腥味。
“我答应你。”蒋玥瑶的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但你得保证，不能伤我爹。”
曾舜晞低头，看见她领口露出的那截脖颈，细得像玉雕。他突然想起母亲说过，蒋家的女子，都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三日后，我来接你。”
三日后是重阳，蒋府张灯结彩，却没半点喜气。蒋玥瑶坐在镜前，看着丫鬟替她梳发髻，铜镜里的人影脸色苍白，像个待嫁的鬼。
“小姐，真要去吗？”丫鬟红着眼圈，手里的簪子几次都插歪了。
蒋玥瑶摸了摸头上的银钗，那是父亲昨天塞给她的，钗子里藏着张纸条，写着“找机会烧了曾家书房”。她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不去，难道看着蒋家被满门抄斩？”
门被推开，曾舜晞站在门口，穿了件玄色马褂，衬得肩背愈发挺拔。他没看那些哭哭啼啼的下人，只是盯着镜中的蒋玥瑶：“准备好了？”
她起身，裙摆扫过妆奁，带倒了那瓶刚开封的胭脂，红得像泼在地上的血。“走吧。”
曾家的宅子在城郊，原是座废弃的王府，院墙塌了大半，院里的荒草长得比人高。曾舜晞推开正屋的门，灰尘在阳光里跳着舞，正中的太师椅上，蒙着层白布，像口棺材。
“以后这就是你的住处。”他指了指东厢房，“缺什么，让福安去买。”
蒋玥瑶没动，只是看着那把太师椅：“我爹说，这里死过十三个人，都是当年曾家的仆人。”
曾舜晞的背影僵了僵，转身时，眼里的寒意褪了些：“你爹没告诉你，那些人都是蒋家派来灭口的？”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里。那里面没有恨，只有一片荒芜，像被烧过的草原。
夜里起了风，蒋玥瑶躺在床上，听着院外的风声，像有人在哭。她悄悄起身，摸出藏在发髻里的火折子，按照父亲给的地图，摸到了西厢房。
门锁着，她从发间拔下银钗，刚要插进锁孔，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找这个？”曾舜晞举着盏油灯，灯光照亮了他手里的半张信纸——正是和她父亲藏在佛龛里的那半张能对上的另一半。
蒋玥瑶的手一抖，火折子掉在地上，灭了。“你早就知道？”
“我爹当年把这半张藏在房梁上，就是怕蒋家斩草除根。”他把信纸递过来，指尖碰到她的，烫得她缩回手，“你爹让你来烧的，不只是这封信吧？”
她咬着唇不说话，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她架在脖子上，说要让她做全北京城最幸福的姑娘。可现在，他却让她来害一个……一个和她一样，被家族恩怨缠得喘不过气的人。
“哭什么？”曾舜晞的声音软了些，抬手想替她擦眼泪，又猛地缩了回去，“你要是想走，现在就可以走。这封信，我留着没用。”
蒋玥瑶看着他手背上的一道疤，像极了她在法源寺看见的那个男人——他磕头时，额头磕在石阶上，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在下巴上凝成一道疤。
“我不走。”她突然说，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蒋家欠你的，我来还。不是因为我爹的命令，是我自己想还。”
曾舜晞愣住了，油灯的光在他眼里晃了晃，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又重新拼起来。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来。蒋玥瑶学着打理家事，给曾舜晞缝补衣裳时，总在袖口多留半寸，怕他干活时绷着。曾舜晞依旧早出晚归，有时带回来些新鲜的果子，有时是块布料，都默默放在她窗台上。
这天傍晚，蒋玥瑶正在院里晒药材，看见曾舜晞回来时，肩上落了片红叶。她伸手想替他拂掉，指尖刚碰到布料，他突然抓住她的手。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外面的寒气和淡淡的血腥味。“今天在刑部大牢外，看见你爹了。”他的声音很低，“他让人给我带话，说只要我交出那封信，就把曾家的家产还回来。”
蒋玥瑶的心一紧：“你答应了？”
“我问他，我父亲的命，他用什么还。”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晚霞，红得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株红枫的叶子，“他说，用你的命。”
她的手猛地冰凉，抽回手时，打翻了身边的药篓，草药撒了一地。“他不会的……”
“他会。”曾舜晞蹲下身，替她捡草药，手指碰到她掉在地上的银钗，捡起来，重新插进她的发间，“当年他能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被打死，现在就能把你推出去。”
那天晚上，蒋玥瑶做了个梦。梦见二十年前的刑场，父亲穿着官服，站在高台上，而曾舜晞的父亲，穿着囚服，脖子上套着枷锁，正朝她父亲喊着什么。她想跑过去，却被人死死拽住，回头一看，是曾舜晞，他眼里的泪，和她脸上的一样凉。
她是被冻醒的，身上盖着件男人的长衫，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曾舜晞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像在做什么噩梦。
蒋玥瑶轻轻伸出手，想抚平他的眉头，刚碰到，他突然睁开眼。
四目相对，空气好像凝固了。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他的睫毛上，像镀了层银。
“我爹要动手了。”曾舜晞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联合了几个老臣，准备明天早朝，参我一本私藏罪证，意图翻案。”
“那我们怎么办？”她的声音在抖，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他反手握紧她的，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过来，让她莫名安心。“把这封信交给李大人，他是当年唯一敢替我父亲说话的人。”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但这样一来，蒋家就完了。”
蒋玥瑶看着他手背上的疤，又想起父亲咳血的样子。一边是生养她的爹，一边是……是让她第一次体会到心跳加速的人。她咬了咬牙，从枕头下摸出个小盒子：“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说是当年她救过李大人的命，凭这个，他会信我们。”
曾舜晞打开盒子，里面是块玉佩，和他那块碎了的，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块。
“这是……”
“我母亲原是曾家的丫鬟，当年抄家时，被我爷爷救了下来。”蒋玥瑶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临终前说，曾蒋两家，早就该休战了。”
曾舜晞的手猛地收紧，玉佩硌得掌心生疼。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突然明白，那些缠绕了两代人的恩怨，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第二天一早，曾舜晞拿着信和玉佩去了李府。蒋玥瑶坐在院里，看着那株红枫，叶片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红毯。
中午时分，福安跑回来，脸上带着喜气：“爷说，李大人答应帮忙了！蒋大人被革职查办，但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蒋大人在狱中，自尽了。”
蒋玥瑶的身子晃了晃，扶住了身边的柱子。眼泪掉下来，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曾舜晞回来时，看见她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那件月白色的旗袍。“都结束了。”他蹲在她面前，声音很轻。
她抬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笑了：“我爹留了封信，说他对不起曾家，也对不起我。”她把信递给他，“他说，当年我母亲劝过他，可他被权势迷了眼，直到病得快死了，才明白过来。”
曾舜晞看完信，沉默了很久，起身将蒋玥瑶揽进怀里。“以后，有我。”
风穿过院子，卷起地上的红叶，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两块拼在一起的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像两颗终于找到彼此的心。
很多年后，北京城里的人还在说，曾家少爷娶了仇家的女儿，真是奇事。但没人知道，在那个深秋的夜里，有两个年轻人，用爱，化解了两代人的血仇。就像那株红枫，就算经历了风霜，到了春天，总会抽出新的绿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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