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侯府的海棠开得正盛时,蒋玥瑶第N次把曾舜晞推进了荷花池。
“蒋玥瑶!”水花溅了半池,曾舜晞扒着池边的青石,湿淋淋的锦袍贴在身上,墨发往下淌着水,俊朗的脸上满是咬牙切齿,“你信不信我把你那堆破画全烧了?”
“有本事你试试。”蒋玥瑶蹲在池边,手里还捏着半块刚砸中他后脑勺的石子,杏眼弯成狡黠的月牙,“谁让你偷拿我给阿姐画的生辰图去给同窗炫耀?那是我熬了三个通宵画的!”
她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女儿,自幼跟着兄长在书房混,没学过几天女红,倒是把丹青练得炉火纯青,性子也野得像匹没上笼头的马。而曾舜晞是永定侯独子,自小被太后养在宫里,本该是矜贵温润的世家公子,偏生遇上蒋玥瑶,就成了京城里人人皆知的“冤家”。
两人从穿开裆裤时就不对付。他抢过她的糖葫芦,她剪过他的风筝线;他在她的画纸上题歪诗,她往他的墨水里掺朱砂。可奇怪的是,不管前一天吵得多凶,第二天总能看到曾舜晞揣着刚出炉的芙蓉糕,别扭地站在尚书府门口等她——那是蒋玥瑶最爱的点心。
正闹着,一阵清朗的笑声传来。成毅牵着冉一桉的手从月洞门走进来,青衫素履,身姿挺拔,正是当今太傅的长子。他身旁的冉一桉穿着水绿色的襦裙,眉眼温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看到池里的曾舜晞,忍不住红了脸:“曾大哥这是……”
“还不是被某些人害的。”曾舜晞瞪了蒋玥瑶一眼,借力爬上岸,冻得打了个哆嗦。
成毅无奈地摇摇头,吩咐小厮去取干净衣物,又转向冉一桉,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不是让你在府里等我吗?怎么自己跑来了?”
“听闻玥瑶妹妹在这里,我做了些杏仁酥,想着大家一起尝尝。”冉一桉把食盒递过去,指尖微颤——她与成毅自幼有婚约,虽情投意合,却总在他面前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怯。
蒋玥瑶早扑过去抢过食盒:“还是阿桉疼我!不像某些人,只会抢我的画!”
曾舜晞换了身干爽的月白锦袍回来,头发还在滴水,看到蒋玥瑶嘴里塞着杏仁酥,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去揪她的辫子:“吃货。”
“放开!”蒋玥瑶挥开他的手,糕点渣掉了满身,“再动手动脚,我就去告诉你阿娘,说你偷偷去逛平康坊!”
“你敢——”
“好了。”成毅轻咳一声,将冉一桉护在身后,眼底带着无奈的笑意,“多大的人了,还像孩童般拌嘴。”
曾舜晞悻悻收回手,却在转身时,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刚烘干的帕子丢给蒋玥瑶,正好落在她沾了糕点渣的衣襟上。蒋玥瑶低头看了眼帕子上绣着的小狼图案——那是她去年捉弄他时,偷偷绣在他帕子上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又很快绷直,装作不屑地把帕子塞进袖袋。
冉一桉看着这一幕,悄悄拉了拉成毅的衣袖,小声道:“他们这样,倒像是……”
“像两只没长大的刺猬。”成毅接过她没说完的话,目光落在她微红的耳垂上,声音温得像春日的风,“我们去那边坐坐吧,让他们自己闹。”
海棠花落在石桌上,冉一桉打开另一盒精致的点心,成毅替她倒了杯温热的花茶,偶尔低声说几句话,眼神交汇时,总有藏不住的情意。而另一边,蒋玥瑶正拿着画笔追着曾舜晞跑,墨汁溅了他一后背,笑声惊飞了满树的雀鸟。
那时的他们都以为,日子会像这永定侯府的海棠,年复一年地开得热闹,青梅竹马的吵闹,两小无猜的婚约,都会顺着时光的河,慢慢流到该去的地方。
变故是从边关传来的。
北狄铁骑踏破雁门关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京城平静的湖面。皇帝震怒,下旨命永定侯挂帅出征,曾舜晞作为长子,自请随军历练。
出征前一夜,月色凉如水。曾舜晞翻进尚书府的后墙时,蒋玥瑶正在窗边对着月光磨墨。她画的是一幅《雁门关秋猎图》,笔下的山峦巍峨,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喂,”他站在窗外,身上还穿着未卸的软甲,带着淡淡的硝烟味——那是白日在演武场练了一天的痕迹,“我要走了。”
蒋玥瑶手一顿,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深色的点。她没回头,声音闷闷的:“知道了。战死沙场记得托梦告诉我,我好给你画张遗像。”
“咒我是吧?”曾舜晞嗤笑一声,却没像往常一样反驳,只是望着她的背影,“我不在京城,少跟那些纨绔子弟混,尤其别学你二哥去斗蛐蛐,丢人。”
“要你管。”她终于转过身,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眼底藏不住的红,“你的帕子我还没洗,等你回来……”
“不用洗了。”他打断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从窗缝塞进去,“这个给你。”
木匣子里是一支玉簪,簪头雕着一朵含苞的海棠,玉质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蒋玥瑶捏着簪子,指尖发烫:“谁要你的东西?我才不戴……”
“不是送你的。”他别开脸,耳根却悄悄红了,“是……是给你阿姐的,让她转交给你。就说……祝你及笄快乐。”
他的及笄礼还有三个月,他却要在边关待至少半年。蒋玥瑶把簪子攥在手里,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已经翻上墙头,只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消失在夜色里。
那夜之后,京城的风似乎都变了。蒋玥瑶不再去侯府的荷花池捣乱,每日除了画画,便是去茶馆听书——听那些从边关传来的消息,好的坏的,真的假的,她都记在心里。
成毅和冉一桉的婚期定在了秋收后。成毅虽未入仕,却已在太傅身边协理文案,深得皇帝赏识,人人都说冉一桉好福气。可蒋玥瑶却发现,冉一桉近来总是蹙眉,问起时,她才低声道:“前几日收到家书,说北狄攻势凶猛,永定侯……似乎受了伤。”
蒋玥瑶的心猛地一沉。她跑去侯府打听,却只得到“一切安好”的答复,可府里下人的神色骗不了人。那晚她把自己关在画室,一夜未眠,画了满满一墙的雁门关,每一座山,每一寸土,都像是浸在血里。
半个月后,曾舜晞的信终于送到。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中写就的,只说自己安好,侯父也只是小伤,让她勿念,末尾却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狼,像极了她绣在帕子上的那只。
蒋玥瑶把信纸按在胸口,忽然笑出了眼泪。这个傻子,连报平安都不会好好说。
而此时的边关,曾舜晞捂着刚拆了药线的胳膊,看着远处连绵的烽火,指尖还残留着写信时的温度。他想起临行前,成毅找到他,递给他一瓶伤药:“照顾好自己。玥瑶性子硬,心里担心嘴上也不会说,你得……活着回来。”
他当时还嘴硬:“我死不死关她什么事。”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冲在最前面时,心里想的都是——得活着回去,回去看那个总爱捉弄他的丫头,看她及笄时戴上那支海棠簪的样子。
秋意渐浓时,边关传来大捷。北狄退军,永定侯班师回朝。消息传到京城那天,蒋玥瑶正在给冉一桉试穿嫁衣。
冉一桉的嫁衣是苏绣的,凤冠霞帔,流光溢彩。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穿着喜服的自己,脸上却没多少笑意。
“怎么了?”蒋玥瑶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明日就是好日子了,还愁眉苦脸的?”
“我听说……曾大哥回来了,却在城外别院养伤?”冉一桉转过身,握住她的手,“玥瑶,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蒋玥瑶手一顿,避开她的目光:“看他做什么?免得又被他气到。”
话虽如此,第二天成毅与冉一桉的婚礼刚过午时,蒋玥瑶就借口透气,骑着马直奔城外的别院。
别院的门没关,她一路闯进去,正看到曾舜晞坐在廊下晒太阳,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还有些苍白,却比离开时清瘦挺拔了许多。他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到她时,愣住了。
四目相对,空气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声响。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相视一笑,之前的别扭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伤得重吗?”蒋玥瑶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的左臂上,语气不自觉地放软。
“小伤。”他活动了一下右手,挑眉看她,“怎么?想我了?”
“脸皮真厚。”她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扔到他怀里,“阿娘做的桂花糕,顺手带给你的。”
曾舜晞打开纸包,熟悉的甜香漫开来。他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算你有点良心。”
蒋玥瑶坐在他旁边的石阶上,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总爱抢她的点心,却会在她被别家孩子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替她打架,哪怕打得鼻青脸肿,也会把最后一块糖塞给她。原来那些吵吵闹闹的日子里,早就藏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喂,”她轻声说,“我及笄那天,你能回来吗?”
“能。”他几乎没犹豫,“就算爬,也爬回来。”
她笑了,从袖袋里拿出那支海棠簪,簪尖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这个,我戴上好看吗?”
曾舜晞的目光落在她发间,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的襦裙,衬得肌肤胜雪,那支海棠簪像是为她而生的,娇俏又灵动。他忽然伸手,轻轻拂过她耳边的碎发,指尖带着薄茧,触得她耳廓发烫。
“好看。”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比京城里所有的姑娘都好看。”
蒋玥瑶的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腔,她别开脸,却被他捏住了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他的脸离得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还有独属于他的、让她安心的气息。
“蒋玥瑶,”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你。不是玩笑,是真的喜欢。从你把我推进荷花池那天起,或许更早。”
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蒋玥瑶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像偷食的小雀,转身就要跑。
却被他一把拉住,带进怀里。
“跑什么?”他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带着胸腔的震动,“偷了我的吻,想不认账?”
“谁偷了……”她的话被他加深的吻堵在喉咙里。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温暖得不像话。
而此时的太傅府,新婚的红烛刚刚点燃。冉一桉坐在床边,看着掀开自己盖头的成毅,他的眉眼温柔,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阿桉,”他执起她的手,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往后余生,请多指教。”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眼底是藏不住的幸福。他们的感情没有曾舜晞与蒋玥瑶那般轰轰烈烈,却像温水煮茶,慢慢熬出了醇厚的滋味。从青梅竹马的婚约,到情投意合的相守,一切都顺理成章,却又无比珍贵。
红妆十里,是她的归宿。心有所属,是他的圆满。
曾舜晞与蒋玥瑶的事,终究还是捅到了两家长辈面前。
永定侯夫人气得摔了茶杯:“胡闹!那丫头从小就欺负你,你还想把她娶进门?我不同意!”
蒋尚书倒是看得开,摸着胡须笑:“两个孩子吵吵闹闹这么多年,能成一对也是缘分。曾侯要是不嫌弃小女顽劣,我看这门亲事……”
“我嫌弃!”永定侯梗着脖子,心里却在想——那丫头是野了点,可每次自家儿子闯祸,都是她想法子摆平;儿子在边关时,也是她三天两头往侯府跑,明着捣乱,实则是想打听消息。这样的姑娘,性子烈,心却真。
最终,在曾舜晞“非她不娶”的坚持下,两家还是定下了婚期,就在蒋玥瑶及笄之后。
日子本该顺顺利利地过下去,可谁也没想到,北狄虽退,朝堂上的风波却刚刚开始。有人弹劾永定侯在边关虚报战功,贪污军饷,证据“确凿”——其中一封所谓的“罪证”,竟是曾舜晞在边关写给蒋玥瑶的信,被人篡改了字句,断章取义。
一时间,永定侯府被推到风口浪尖。曾舜晞被禁足府中,侯夫人急得病倒,朝堂上的争斗愈演愈烈,连尚书府也被牵连其中,蒋尚书几次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却被对方抓住“姻亲”的由头,说他徇私枉法。
蒋玥瑶看着愁眉不展的父亲,又想起被禁足的曾舜晞,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她知道那些信是假的,曾舜晞绝不是贪赃枉法之人。
“我要去见他。”她对兄长说。
“现在侯府守卫森严,你怎么进去?”
“总有办法的。”
深夜,蒋玥瑶换上一身男装,凭着小时候对侯府地形的熟悉,从一处不起眼的狗洞钻了进去——那是她当年为了偷曾舜晞的风筝,特意挖的。
曾舜晞正在书房对着那些“罪证”发愁,看到翻墙进来的“小公子”,愣了一下才认出是她。
“你怎么来了?”他又惊又喜,更多的是担心,“这里不安全。”
“我不管。”蒋玥瑶摘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那些信是假的,对不对?”
曾舜晞点头,脸色凝重:“是假的,但对方做得天衣无缝,连笔迹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笔迹?”蒋玥瑶忽然想起什么,“你给我的信,最后都画了小狼,对不对?”
“是。”
“那些罪证上的信,有吗?”
曾舜晞一愣,猛地去翻那些“罪证”,果然,所有伪造的信末尾,都只有落款,没有那只歪歪扭扭的小狼。
“他们不知道这个!”蒋玥瑶眼睛亮起来,“这就是破绽!”
可光有破绽还不够,需要有人把证据递到皇帝面前。这时,成毅的消息传了进来——他虽刚成婚,却已在朝中崭露头角,深得皇帝信任。
“成大哥说,他有办法面圣,”蒋玥瑶看着曾舜晞,“但需要你写一封亲笔信,详细说明情况,还要……那只小狼的标记。”
曾舜晞立刻提笔写信,蒋玥瑶在一旁研墨,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说:“不管结果如何,我都等你。”
他手一顿,抬头看她,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好。”
三天后,成毅在朝堂上呈上了曾舜晞的亲笔信,以及蒋玥瑶提供的、带有小狼标记的真信。两相对比,伪造的痕迹一目了然。再加上成毅暗中收集的证据,终于查明,是朝中有人嫉妒永定侯军功,故意设下的圈套。
风波平息,永定侯官复原职,曾舜晞也洗清了冤屈。
走出大理寺那天,阳光正好。曾舜晞看到等在门口的蒋玥瑶,她穿着一身红衣,像朵热烈的海棠。他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她问。
“等你及笄,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