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气渗进偏僻的景和殿,廊下的积雪融了又冻,结着层薄冰。漆言赤着双臂,玄色劲装被汗水浸得发深,手中长剑挽出片冷冽的银光,剑尖划破空气时带起细微的呼啸,将殿内沉闷的暖意搅得七零八落。
他额角沁着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在锁骨,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每一次挥剑都带着股狠劲,仿佛要将满殿的冷清与压抑都劈碎在剑锋下。
“五皇子殿下。”
一个粗哑的女声闯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怠慢。漆言收剑的动作顿了顿,剑尖“当啷”一声点在青砖上,溅起星点火星。他抬眼望去,见是负责洒扫的宫女,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站在殿门口,连门槛都懒得迈。
“太子殿下从边关给您回信了。”宫女说着,随手将信往旁边的紫檀木桌上一搁,信封撞在桌角,发出不轻不响的闷响,她甚至没多看漆言一眼,仿佛递过来的不是皇子手书,而是块无用的废布。
漆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方才练剑时染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冷白。漆策的信?那个自小便视他为眼中钉的太子,那个仗着母妃得势、父皇看重,整日变着法折辱他的皇兄,会给身在京城的他寄信?
他扯了扯唇角,露出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笑。这宫里的人向来如此,捧高踩低是本能。太子远在边关,威势却能透过一封书信压过来,连个最低等的宫女都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
漆言懒得与她计较,这种事他早就习惯了。他随手将长剑掷在兵器架上,剑身撞击木架发出刺耳的声响,吓得那宫女瑟缩了一下,却依旧梗着脖子没动。
他径直走到桌边,拿起那封连封蜡都歪歪扭扭的信。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拆开时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狠劲。
信纸展开,上面的字迹张扬跋扈,笔锋锐利如刀,果真是漆策的手笔。
“见字如面,我的皇弟。”
开头便是这轻飘飘的一句,却透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边关风雪大,倒比南楚有趣些。不过再有趣,也及不上回京城瞧瞧——瞧瞧我的好弟弟,这几个月有没有长进些?”
“算算日子,春节前总能抵京。皇弟,你说,咱们兄弟久别重逢,该用什么法子‘热闹’一番才好?”
“我可是盼着这一日盼得紧呢。你呢?我的好弟弟,是否也同我一般,日夜期待着重逢?”
最后几个字底下,墨迹深得像是要透纸而出,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漆言捏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纸张被攥出深深的褶皱。他抬眼望向殿外铅灰色的天,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眼底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冷得能冻伤人。期待?他只盼着这人永远别回来。
腊月的风跟带了刀子似的,刮过国师府的飞檐时呜呜作响,卷得廊下红灯笼直打晃。沈棠拢着件银鼠斗篷,正守在暖阁的炭盆边,手里捏着半块烤得温热的栗糕,火光映得她脸颊泛着层暖融融的红。
“沈小姐,皇后娘娘宫里的人来了,说请您过去一趟。”
管事嬷嬷的声音刚落,沈棠捏着栗糕的手指顿了顿,眸子里那点被炭火烘出的暖意淡下去几分。这时候皇后召她?心头疑窦丛生,沈棠还是迅速理了理衣襟,跟着来人往凤仪宫去。一路踏过结着薄冰的石板路,宫墙在暮色里投下沉沉的影,连宫人们的脚步声都轻得像怕惊了什么。
凤仪宫内暖意更甚,却带着种让人透不过气的精致与冷寂。皇后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金步摇随着她抬眼的动作轻轻晃动,明明是含笑的眼,看过来时却像覆着层薄冰。
沈棠规规矩矩行了礼,垂着眼不敢多看,只觉得周遭的香氛都带着几分压迫 。
“起来吧,”皇后的声音柔缓,却字字清晰,“看你冻得脸都红了,来,近前些。”沈棠垂着眸,青石板地面光可鉴人,映出她微颤的裙角。
皇后斜倚在软榻上,鬓边赤金点翠的凤钗没半分晃动,目光落在沈棠身上,像结了冰的湖面,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翻涌的寒意。她没再提漆策,只慢悠悠抚着膝上的狐裘,指尖划过顺滑的皮毛,那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前儿御花园的梅花开了,本宫让宫人折了些来,想着送两支给国师府,”她忽然开口,语气淡得像在说天气,“结果刚出了宫门,就听说花架子倒了,花枝折得七零八落。你说巧不巧?”
沈棠脊背一僵。她前日确实收到国师府传来的话,说宫里送来的腊梅半路损了,当时只当是意外。此刻听皇后轻描淡写地说出来,那语气里的漫不经心,倒比疾言厉色更让人胆寒——那分明是在说,她想让一件事成,它便成,想让它不成,自有无数“意外”等着。
就像上次,她和刘昭月漆言在练武场。
皇后看着她发白的脸色,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没什么温度:“你与五皇子走得近,本宫不是不知道。漆言那孩子……”她顿了顿,刻意加重了“漆言”二字,那两个字从她齿间滚出来,带着点说不清的嫌恶,“他母亲当年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刻在宫里的砖缝里。你说,本宫怎么容得下跟他亲近的人?”
沈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她想为漆言辩解,想说他性子纯良,从无半分害人之心,可话到嘴边,却被皇后那双眼看得咽了回去。在这位皇后面前,任何辩解都像螳臂当车。
“你十五了,及笄便是大人了,”皇后终于又绕回正题,声音缓下来,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漆策是太子,将来的天下都是他的。你跟着他,是何等的前程?跟着漆言呢?他连自己都护不住,难道还能护着你?”
她微微倾身,金步摇上的珠玉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却像重锤敲在沈棠心上:“本宫知道你此刻定有自己的心思,不必急着回本宫。”
沈棠刚要抬头,就被她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回去好好想想,”皇后重新靠回软榻,闭上眼,语气懒怠下来,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想清楚什么人能靠,什么路能走。想不清楚也无妨,日子还长,本宫可以慢慢等。只是……别让本宫等得太久,也别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坏了你的福气。”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裹了冰碴子,扎得人骨头疼。
殿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卷着寒意从门缝里钻进来。沈棠躬身行礼,退出凤仪宫时,指尖早已冻得冰凉。她知道皇后的意思——这不是商议,是警告。她若不肯离漆言远些,那些落在漆言身上的“意外”,迟早也会落到她头上。
而皇后要她考虑的,从来不是嫁不嫁漆策,而是选不选一条背弃漆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