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清晨,街上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青石板路被新雪盖得严实,平日里喧闹的酒肆、布庄都掩着门,朱红的春联在白雪映衬下愈发鲜亮,廊下的灯笼还亮着,光晕透过薄雪,在地上洇出一圈圈暖黄。偶有几只麻雀落在光秃秃的柳树枝上,啄食着昨夜未被扫尽的谷粒,叽叽喳喳几声,又扑棱棱飞走,倒让这份安静更显分明——不是冷清,是藏在喧嚣过后的、家家户户围炉守岁后的沉定,像一碗温在炉上的甜酒,静默里淌着蜜意。
东宫比往日更显肃穆。廊下的宫灯还亮着,却照不进深处的暖阁,只在金砖地上投下几道沉郁的光。
漆策坐在铺着白虎皮的榻上,指尖捻着一封牛皮纸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朱砂画了半朵残缺的兰,像被人硬生生撕去了另一半。
他已经把信看了三遍。
“正月十五,取沈棠性命,以祭旧怨。殿下若愿相助,事成之后,沈氏兵权、江南盐引,尽归东宫。沈棠一除,五殿下再无依仗,东宫之位,固若金汤。”
字迹凌厉,墨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夜,每个字都精准地戳在他的软肋上——沈氏兵权是父皇暗中制衡他的棋子,江南盐引是国库命脉,而漆言对沈棠的在意,更是他眼中最碍眼的刺。
可指尖触到信纸边缘的糙痕时,他却莫名想起去年宫宴,沈棠为了躲他,不小心撞翻了廊下的灯盏,烛油溅在她手背上,她咬着唇没吭声,只飞快地把手背在身后蹭。那时他站在暗处,竟鬼使神差地攥紧了袖中的伤药,直到她被漆言拉走,那药还在掌心焐得发烫。
漆策将信纸捏得发皱,指腹摩挲着那半朵兰。杀了她,真能换来信中许诺的一切?那点藏在心底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异样,此刻却像冰下的草芽,悄悄拱着他的心思。
“殿下,用早膳吗?”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见他对着空荡的案几出神,大气不敢出。
漆策没抬头,只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火苗舔舐着纸角,将“沈棠性命”四字烧成灰烬,飘落在他的锦袍上,像几粒化不开的雪。
“查。”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查这信是谁送的,查他背后的势力……再查,沈棠近日的行踪。”
内侍连忙应下,退到门口时,听见榻上传来太子的低语,轻得像叹息,又带着几分连自己都困惑的执拗:
“她的命,轮不到旁人来定……可若真成了阻碍……”
后面的话消散在暖阁的寂静里,只有烛火在风里轻轻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又高又冷,像一头在猎物与心底那点莫名情愫间反复徘徊的兽。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榻边的小几,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跟心底那点摇摆不定的念头较劲。
去年重阳,围场秋猎,沈棠的马惊了,疯了似的往断崖冲。他那时就在不远处,眼看着漆言策马追上去,几乎是凭着一股蛮力将人从马上拽了下来,两人滚在草地上,漆言胳膊被马蹄蹭掉好大一块皮,却只顾着检查沈棠有没有事。
而他,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沈棠从漆言怀里抬起头,眼里的惊魂未定褪去后,只剩下对另一个人的依赖。那瞬间,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酸又涩——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想要什么得不到?可偏偏,这世上有个人,她的目光从来不会在他身上停留超过三息。
信上的字迹又在眼前浮现,“沈棠一除”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除掉她,漆言会痛不欲生吧?沈家没了嫡女,兵权制衡也会松动吧?他的路,会平坦得多吧?
可他又想起昨夜沈府的灯火,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感觉到那片暖意。沈棠抱着那只叫雪团的猫,站在廊下笑,灯笼的光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像幅画。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怎么能说“除”就“除”?
“殿下?”内侍又在外间轻唤,大概是怕他久等。
漆策猛地回神,掌心不知何时已沁出薄汗。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他脑子清醒了几分。
“去备份礼。”他忽然道。
内侍一愣:“殿下要去哪?”
“沈府。”漆策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天,声音听不出情绪,“大年初一,总该去给沈国师拜个年。”
他没说的是,他想去看看沈棠。看看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看看她是不是还在跟漆言说笑,看看那个活生生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他把那点莫名的情愫,压过信上许诺的滔天利益。
暖阁的烛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寸,化作一缕青烟。他转身往外走,玄色的锦袍扫过地上的灰烬,带起几片轻飘飘的纸灰,像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被他暂时拢进了宽袖深处。
东宫的雪地上,很快留下一串沉稳的脚印,朝着沈府的方向延伸。而那封被烧毁的信,余烬早已凉透,只有那半朵朱砂兰的印记,仿佛还烙在他的眼底,提醒着他正月十五那道无形的坎,正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