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旧事

魏无羡蹲在冷泉边数到第二十七块青石时，身后传来布料擦过岩壁的轻响。

他头也没回，指尖在沁凉的水面上划了个圈：“蓝湛，你再盯着我，这池鱼都要被你吓跑了。”

蓝忘机的脚步声停在三步外。冷泉蒸腾的白雾里，他素白的衣袍下摆沾了点湿意，像是在岸边站了许久。“逾矩。”两个字清清淡淡，却比泉底的卵石还要硌人。

魏无羡噗地笑出声，终于转过身：“我在这儿泡了快一个时辰，腿都麻了，怎么就逾矩了？难道蓝二公子还盯着我有没有偷偷换气？”

话音刚落，就见蓝忘机眉峰微蹙，目光落在他左肩。魏无羡这才想起昨日在藏书阁外被山猫抓伤的伤口，此刻浸在水里，大概又渗了血。他下意识想拢住衣襟，却被对方先一步按住手腕。

“别动。”蓝忘机的指尖微凉，触在腕间时，魏无羡忽然觉得喉间发紧。冷泉的雾气漫上来，模糊了对方眼尾的弧度，只看见那双眸子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碎冰。

蓝忘机从乾坤袋里取药瓶时，魏无羡正盯着他发顶的抹额发呆。那截雪白缎带沾了水汽，垂在颈侧随呼吸轻晃。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彩衣镇，自己扯着这抹额不放时，蓝忘机眼底翻涌的怒意——像被惊扰的寒潭，明明动了怒，却偏要死死憋着。

“嘶——”药膏触到伤口时，魏无羡倒吸凉气，拽回飘远的思绪。蓝忘机动作顿了顿，指尖力道放得更轻。

“昨日为何不告知先生？”他垂着眼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魏无羡挠头：“多大点事，再说要是被先生知道我去逗山猫，又该罚抄家规了。”说着往旁挪了挪，给蓝忘机腾位置，“说起来，那山猫倒是机灵，爪子上还沾着松针，估计是从后山跑下来的。”

蓝忘机没接话，上完药收回手，将药瓶放回袋中。起身要走时，却被魏无羡拉住衣袍。

“哎，别走啊。”魏无羡仰头看他，眼底带笑，“陪我聊会儿呗。你看这冷泉多舒服，比在雅室里听先生讲那些陈年旧账有意思多了。”

蓝忘机垂眸看他攥着衣袍的手，指节因泡太久泛着红。沉默片刻，终究在岸边坐下。

“聊什么？”

魏无羡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就见蓝忘机补充：“不可说顽劣之语。”

“知道知道，”魏无羡撇嘴，“那说正事。下个月清谈会，温家会不会来捣乱？”

这话问得突然，蓝忘机动作顿了顿。冷泉水流声里，隐约能听见远处钟鸣。过了会儿，才听见他低声道：“各家自有准备。”

“准备有什么用？”魏无羡哼了声，往水里缩了缩，“上次在岐山，温晁那嘴脸你又不是没看见。依我看，他们迟早要闹出点事来。”

蓝忘机转头看他时，正撞见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样子。平日里带笑的眉眼此刻拢着阴翳，倒让他想起多年前初遇时，这少年背剑站在山门，眼里桀骜比山风还烈。

“若真有事，”蓝忘机声音平稳，却带着笃定，“姑苏不会坐视不理。”

魏无羡愣了愣，忽然笑了：“蓝二公子这话，听着倒像句承诺。”

蓝忘机没承认也没否认。他拾起岸边扁平石子，屈指弹向水面。石子跳了三下才沉底。魏无羡看得兴起，也摸出石子要学，却被对方按住手。

“姿势不对。”蓝忘机握住他手腕，调整指节，“指尖用力，腕要稳。”

掌心贴着魏无羡手背，微凉温度透过湿透衣料渗进来。魏无羡忽然心跳快了半拍，呼吸都乱了。他能闻到蓝忘机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冷泉水汽，像初春融雪后的山林气息。

“看清楚了？”蓝忘机松开手时，魏无羡还没回神。直到石子“咚”地沉进水里，他才猛地“啊”了一声。

“再来一次！”他不服气地又摸出石子，这次蓝忘机没碰他，只在旁边看着。试了两次都没成功，正要泄气，却见蓝忘机拾起石子屈指一弹——那石子竟在水面跳了七下，才慢悠悠沉下去。

“哇！”魏无羡眼睛亮了，“蓝湛，你太厉害了！快教教我！”

说着就要站起来，却因蹲太久，刚直起身就踉跄了一下。蓝忘机眼疾手快扶住他腰，两人都没站稳，一同跌进水里。

“噗——”水花溅满脸，魏无羡咳了两声，抹掉脸上的水，正撞见蓝忘机近在咫尺的脸。对方抹额松了些，几缕湿发贴在额角，一丝不苟的衣袍此刻湿哒哒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肩线。

魏无羡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这才发现，蓝忘机睫毛很长，被水打湿后垂着，像停了只收翅的蝶。喉结滚动时，脖颈线条在雾气里格外清晰。

“对、对不起啊。”魏无羡猛地后退，后背撞在岩壁上才稳住。他不敢再看蓝忘机，只盯着水里气泡发呆。

蓝忘机站起身，理了理弄乱的衣袍。没说“无妨”也没说“失礼”，只是弯腰捡起飘在水面的抹额重新系好。动作依旧端正，耳根却悄悄泛红。

“时辰不早了。”他转身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该回去了。”

魏无羡应了声，慢吞吞爬出来。蓝忘机递过干净帕子，他接过来擦脸，听见对方说：“明日卯时，去雅室。”

“啊？又要抄家规？”魏无羡哀嚎，“我今天都没犯事啊！”

蓝忘机看他一眼：“温书。”

魏无羡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要帮他补前些日子落下的课业。心里忽然暖烘烘的，刚想说句谢谢，却见蓝忘机已经转身往石阶走去。那背影在雾气里忽明忽暗，衣袍下摆还滴着水，却依旧走得挺拔端正。

第二日卯时，魏无羡准时出现在雅室门口。天边刚泛鱼肚白，云深不知处的晨雾还没散，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兰花香。他推开门时，蓝忘机已经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卷《剑道精要》。

“来了。”蓝忘机抬头看他，眼底带着浅浅的青色，像是没睡好。

魏无羡摸了摸鼻子：“你起这么早？”

“晨练刚结束。”蓝忘机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

魏无羡乖乖坐下，看着案上堆着的书卷，忍不住咋舌：“这么多？要看到什么时候啊？”

蓝忘机没理他的抱怨，翻开书卷：“昨日讲到‘以气御剑’，你说你总不得要领？”

“嗯，”魏无羡点头，“感觉灵力到了指尖就散了，握不住。”

蓝忘机拿起一支笔，蘸了点清水，在桌面上画了个简单的符咒：“凝神时需意守丹田，将灵力聚于指尖，而非急于催发。”他指尖点在符心，“此处需沉气。”

魏无羡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发顶。那股松木香又飘了过来，混着晨露的湿气，让他莫名觉得安心。他看着蓝忘机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上滑动，听着对方清冽的声音讲解心法要诀，忽然觉得这样的早晨也不算难熬。

讲完心法，蓝忘机又取出剑谱：“剑法需与心法配合，你试试这招‘灵犀一剑’。”

魏无羡接过剑谱翻了翻，眉头皱起：“这招好复杂，要同时调动三处灵力节点？”

“不难。”蓝忘机站起身，“我示范给你看。”

他走到雅室中央，拔出避尘。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将白衣染成淡淡的金色。

避尘出鞘时带起一阵清风，剑身在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蓝忘机手腕轻转，剑尖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灵力在他周身流转，形成一道淡淡的光晕。

魏无羡看得目不转睛。他知道蓝忘机剑法好，却从未如此近距离观赏。

那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既有世家公子的清雅，又藏着不容小觑的力道。尤其是收剑时那回身的瞬间，衣袂翻飞，眉眼清冷，像极了话本里描述的谪仙。

“看懂了？”蓝忘机收剑回鞘，额角沁出薄汗。

魏无羡用力点头，又赶紧摇头：“看懂了招式，没看懂灵力怎么走。”

蓝忘机走到他面前，拿起他的手：“握紧剑，凝神。”

温热的指尖覆在他手背上，引导着他摆出起手式。魏无羡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还有灵力流转时的细微震动。他试着调动灵力，却还是像之前一样，刚聚起就散了。

“别急。”蓝忘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意守丹田，想象灵力如丝线，从经脉缓缓导出。”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按照他说的方法凝神静气。这一次，灵力似乎真的稳了些。他刚想高兴，却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魏无羡分心转头，灵力瞬间溃散。

蓝忘机眉头微蹙：“专心。”

“不是，”魏无羡竖起耳朵，“好像有人在吵架。”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蓝氏弟子匆匆跑进来：“蓝二公子，不好了！山门处来了几位温氏修士，说是要见宗主！”

蓝忘机脸色微变：“温氏？他们来做什么？”

“不清楚，”那弟子急道，“为首的是温晁的亲信，态度十分傲慢，还说……还说要搜查云深不知处，说我们私藏了他们要找的人！”

魏无羡猛地站起来：“他们敢！云深不知处岂是他们说搜就能搜的？”

蓝忘机沉声道：“去告诉宗主，我即刻就到。”

“是！”弟子应声而去。

蓝忘机转身要走，却被魏无羡拉住：“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蓝忘机摇头，“温氏来者不善，你留在这里。”

“什么叫不行？”魏无羡挑眉，“他们都打到家门口了，我怎么能躲在雅室里？再说了，论吵架我可比你擅长，到时候我帮你怼他们！”

蓝忘机看着他眼里的倔强，终究没再拒绝：“小心些。”

两人赶到山门口时，气氛已经剑拔弩张。几名温氏修士穿着标志性的红衣，正围着蓝启仁争论不休。为首那人三角眼，塌鼻梁，正是温晁身边的狗腿子温逐流的远房侄子温彪。

“蓝老先生，不是我不给您面子，”温彪吊儿郎当地晃着手里的鞭子，“只是上面有令，说有叛徒躲进了云深不知处，我们必须搜查！”

蓝启仁气得胡子发抖：“放肆！云深不知处乃清修之地，岂容你们撒野？”

“清修之地？”温彪嗤笑一声，“我看是藏污纳垢之地吧？识相的就赶紧让开，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你敢！”魏无羡忍不住出声，从蓝忘机身后站出来，“温氏好大的威风，光天化日之下就要强闯别家山门，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温彪转头看见他，上下打量一番：“哪来的毛头小子，也敢插嘴？”

“我是云梦江氏魏无羡，”魏无羡抱臂冷笑，“倒是你，拿着鸡毛当令箭，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你找死！”温彪被戳中痛处，扬鞭就要抽过来。

魏无羡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同时抽出随便。剑光一闪，精准地缠住了鞭子。两人瞬间交上了手。温彪修为平平，哪里是魏无羡的对手？几招下来就被逼得连连后退，脸上挨了一剑鞘，火辣辣地疼。

“你敢伤我？”温彪又惊又怒，“给我上！把这小子拿下！”

其他温氏修士立刻围了上来。蓝忘机拔剑出鞘，挡在魏无羡身侧：“不得放肆。”

避尘剑身清寒，剑气凛冽，吓得温氏修士不敢上前。温彪见状，色厉内荏地喊道：“蓝忘机，你想护着这小子？你可知他伤了温氏之人，是与整个温氏为敌！”

蓝忘机面无表情：“云深不知处内，岂容尔等动武？”

就在这时，蓝曦臣匆匆赶来。他看了眼对峙的双方，温声道：“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只是云深不知处有规矩，不可擅动私刑。若真有误会，不如进屋详谈？”

温彪见蓝曦臣态度温和，气焰又嚣张起来：“详谈可以，但我们必须搜查！否则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把人藏起来了？”

蓝曦臣还想说什么，却被魏无羡打断：“搜什么搜？你们说藏了人，有证据吗？拿不出证据就是诬陷！我看你们根本就是来找茬的！”

“你这小子……”温彪气得发抖，却被蓝忘机冰冷的眼神逼退。

蓝曦臣叹了口气：“魏公子稍安勿躁。”他转向温彪，“既然诸位有令在身，我也不好强拦。但云深不知处乃清修之地，还请诸位搜查时莫要惊扰他人，更不可损坏物件。”

温彪见目的达到，得意地哼了声：“这还差不多。”

他挥了挥手，带着手下往里走。魏无羡气得咬牙，却被蓝忘机按住肩膀。

“别冲动。”蓝忘机低声道，“他们人多，硬碰硬讨不到好。”

“难道就让他们这么嚣张？”魏无羡不甘心。

“兄长自有办法。”蓝忘机看着蓝曦臣的背影，“我们先跟着，以防他们乱来。”

温氏修士在云深不知处里乱闯，翻箱倒柜，闹得鸡飞狗跳。蓝氏弟子虽然气愤，却碍于家规和蓝曦臣的吩咐，只能隐忍。魏无羡看得火冒三丈，好几次都想动手，都被蓝忘机拉住了。

走到藏书阁附近时，温彪忽然停在一棵老槐树下，指着树上的鸟窝：“那里面是不是藏了人？给我捅下来看看！”

“你疯了！”魏无羡怒道，“那是鸟窝！里面只有小鸟！”

温彪根本不理他，指使手下：“愣着干什么？动手！”

一名修士刚要上前，就见一道寒光闪过，避尘剑尖抵在了他咽喉处。蓝忘机面沉如水：“藏书阁附近，禁止喧哗。”

温彪见状，色厉内荏道：“蓝忘机，你想动手？”

蓝忘机没说话，眼神却冷得像冰。魏无羡站在他身侧，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怒意。那是一种极致的克制，像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蓝曦臣带着几名长老赶来。他看了眼情况，温声道：“忘机，收剑。”

蓝忘机沉默片刻，缓缓收回避尘。

蓝曦臣转向温彪：“温公子，藏书阁乃我蓝氏重地，存放着历代典籍，经不起折腾。若诸位不信，我可让弟子打开阁楼门，任你们查看，但还请莫要损坏周遭景物。”

温彪见好就收，哼了声：“既然蓝大公子都这么说了，我就给个面子。”

搜查自然是一无所获。温彪灰溜溜地带人离开时，还不忘放句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等人走后，魏无羡忍不住骂道：“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

蓝启仁气得脸色铁青：“简直岂有此理！传我令，加强山门守卫，日后温氏之人，一概不准入内！”

“是！”弟子应声而去。

蓝曦臣叹了口气：“看来温氏是真要动手了。”

魏无羡皱眉：“他们这次来，根本就是找茬。我看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大动作。”

蓝忘机点头：“需尽快告知各家，早做准备。”

三人正说着，就见一名弟子匆匆跑来：“宗主，二公子，魏公子，厨房那边说……说刚才温氏那帮人，把库房里的酒都给砸了！”

“什么？！”魏无羡眼睛瞪得溜圆，“他们敢砸我的酒？！”

他在云深不知处偷偷藏了几坛天子笑，本打算今晚和蓝忘机偷偷喝的，没想到竟然被这群人砸了。

这怎么能忍?

第八章——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