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云深不知处总浸在水汽里。檐角垂落的冰棱化了半宿，晨间便有细碎的水珠顺着青瓦滚下来，打在阶前那丛新抽芽的石竹上。
魏无羡支着下巴坐在冷泉边的岩石上，看蓝忘机执剑劈开最后一片浮冰——剑锋划过水面时带起的银弧，倒比他昨夜偷藏在袖袋里的糖纸还要亮些。
“蓝湛，你看这水都暖透了，再练下去该把鱼吓跑了。”
他屈起手指弹了弹水面，惊得几尾银鳞慌慌忙忙钻进水草里，“不如我们去山下买两串糖葫芦？我记得上次那家铺子的山楂裹得特别厚——”
话音未落，蓝忘机已收剑入鞘。玄色剑穗在他腕间轻轻晃了晃，
他垂眸看了眼魏无羡被泉水浸得发红的指尖，声音比泉底的鹅卵石还要清润：“手冷。”
魏无羡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确实冻得发麻，大概是方才玩心起了，把胳膊肘都支在水面上。他正要缩回手，却被一片温热轻轻裹住——蓝忘机的掌心总是带着些微的暖意，像被日头晒过的书卷。
“你这人，关心人都不会说句软话。”
他嘴上嘟囔着，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不过看在你这么主动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让你焐会儿。”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指尖微微收紧了些。
冷泉里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远处雅室的飞檐，倒让这片刻的安静显得格外分明。
魏无羡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看了会儿，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藏书阁，也是这样的春日，他抢了蓝忘机的卷云纹抹额系在自己手腕上，被那人红着脸追了半座山。
“说起来，”他忽然开口，“上次聂怀桑寄来的信，说清河那边新开了家画舫，要不要去看看？”
蓝忘机抬眸看他：“想去？”
“也不是非去不可。”魏无羡挠挠头，“就是觉得总待在云深不知处，你会不会闷得慌？毕竟这里连只鸡都不许我养。”
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的竹丛里扑棱棱飞出只白鸟，翅膀扫过竹叶，簌簌落了几片在水面上。蓝忘机的目光追着那鸟儿飞了会儿，才转头看向魏无羡，眼底像是落了点碎光：“你在，便不闷。”
魏无羡愣了愣，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他别过脸去假装看水里的鱼，却听见蓝忘机又补了句：“若想去，明日便启程。”
“欸？”他猛地转回头，“真的？不用先跟蓝启仁先生说一声吗？”
“已禀明叔父。”蓝忘机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递到他面前，“刚买的。”
油纸包里裹着两串糖葫芦，山楂颗颗饱满，糖衣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魏无羡刚要去接，却见蓝忘机先取下一颗，递到他嘴边。
“喂我？”他挑眉笑了，张嘴含住那颗山楂，酸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时，听见蓝忘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心糖衣粘牙。”
山风穿过竹林，带来远处厨房飘来的米香。魏无羡嚼着山楂，看蓝忘机低头轻轻咬了口另一串糖葫芦，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比他从前在乱葬岗想象过的任何结局都要好。
次日清晨，两人踏着晨露下山时，正撞见蓝思追带着一群小辈在练剑。少年们的剑穗在晨光里翻飞，像极了当年的他们。蓝思追见了他们，连忙收剑行礼：“魏前辈，蓝前辈。”
“这是要去哪儿？”他笑着问。
“去清河。”魏无羡晃了晃手里的剑，“你们要一起吗？”
几个小辈眼睛一亮，却又齐刷刷看向蓝忘机。蓝忘机微微颔首：“功课完成，便可同行。”
于是队伍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魏无羡看着蓝思追红扑扑的脸，忽然想起当年在乱葬岗，那个总躲在他身后的小不点，如今已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少年。
他正看得出神，手腕忽然被人轻轻拉了下——蓝忘机递过来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装着些糕点。
“路上吃。”
“蓝湛，你越来越像我娘了。”魏无羡笑着接过，却见蓝忘机耳尖悄悄红了。
一行人走在山道上时，魏无羡总爱拉着蓝忘机走在最后。山风把少年们的说笑声吹得老远，他忽然想起当年血洗不夜天之后，也是这样的山路，他独自一人走了很久，那时总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在想什么？”蓝忘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想，”魏无羡转头看他，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幸好后来找到你了。”
蓝忘机脚步微顿，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我一直在。”
魏无羡笑起来，伸手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指尖相触时，他忽然觉得那些曾经撕心裂肺的过往，都像这山间的晨雾，早已被日头晒得烟消云散。
行至渡口时，聂怀桑早已带着画舫在等他们。船头挂着串红灯笼，风吹过时轻轻摇晃，倒有几分江南的意趣。
聂怀桑摇着扇子迎上来，看见他们便笑道：“魏兄，蓝二公子，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聂宗主倒是消息灵通。”魏无羡跳上画舫，“这画舫不错啊，比我上次在云梦见的还要气派。”
“魏兄喜欢就好。”聂怀桑引着他们进了舱内，“特意让人备了你们爱吃的菜，还有——”他神秘兮兮地从袖中取出个酒葫芦，“这是我珍藏的梨花白，蓝二公子可别又要罚我。”
蓝忘机看了魏无羡一眼，见他眼里亮闪闪的，便淡淡道：“少饮些。”
“欸！好嘞！”聂怀桑连忙给他们斟上酒，“说起来，前几日我去云梦，见江宗主在莲花坞种了片桃树，说是等结果了要请我们去吃桃呢。”
魏无羡闻言笑了：“江澄那人，就是嘴硬心软。上次我去云梦，他还骂我把金凌带得越来越野，转头就让厨房炖了我爱吃的莲藕排骨汤。”
正说着，舱外忽然传来小辈们的笑声。
几人走到窗边，看见蓝思追和金凌正站在船头比赛谁能把石子扔得更远，石子落水时溅起的水花，惊飞了停在船舷上的水鸟。
“你看他们。”魏无羡笑着碰了碰蓝忘机的胳膊，“像不像当年的我们？”
蓝忘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少年们的身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金凌的紫衣和蓝思追的白衣交叠在一起，像极了多年前在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里，那个抢了他的书、却又在他生病时偷偷送来药的红衣少年。
“像。”他轻声应道，转头时正撞见魏无羡看过来的目光，那里面盛着的笑意，比舱外的晚霞还要暖。
画舫行至江心时，聂怀桑已经被魏无羡灌得满脸通红，正抱着酒葫芦跟蓝景仪讲他年轻时的“英雄事迹”。
魏无羡靠在船舷上，看着蓝忘机给小辈们分点心，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或许就是当年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东西——不是什么无上仙途，而是眼前这些鲜活的笑脸，是能和在意的人一起，看遍山河无恙。
“在想什么？”蓝忘机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件披风。
“在想，”魏无羡接过披风裹在身上，又往蓝忘机身边靠了靠，“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会的。”蓝忘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以后的每一个春天，我们都可以这样。”
远处的渔火渐次亮起，倒映在水里，像撒了满天的星辰。
魏无羡看着蓝忘机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他曾问过蓝忘机，有没有想过要过什么样的日子。那时的蓝忘机没有回答，可如今，他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蓝湛，”他忽然开口，“我们以后去云深不知处后山种片桃树吧？等结果了，就请江澄他们来吃桃。”
“好。”蓝忘机握住他的手，指尖相触时，仿佛有电流顺着血脉漫延开来，“再养些你喜欢的兔子。”
“欸？你不是说云深不知处不许养宠物吗？”
“我允了。”
魏无羡笑起来，靠在蓝忘机肩上看着远处的灯火。晚风带着水汽拂过脸颊，他忽然觉得，所谓的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样——有良人在侧，有亲友可念，有山河可寄，有未来可期。
船行至黎明时，天边泛起鱼肚白。魏无羡被冻醒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蓝忘机的外衣，而那人正靠着船舷闭目养神，晨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像落了层碎雪。
他悄悄伸出手，想要替蓝忘机拢紧衣领，却被那人在半空中握住了手。蓝忘机睁开眼，眼底还带着些未醒的朦胧：“醒了？”
“嗯。”魏无羡在他身边坐下，“快到清河了？”
“还有半个时辰。”蓝忘机从袖中取出个温热的糕点，“刚热过的。”
糕点是云深不知处特有的桂花糕，入口时带着清甜的桂花香。魏无羡嚼着糕点，看远处的山峦渐渐清晰起来，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靠在蓝忘机身边，在去往夷陵的路上，看了一路的风景。
“蓝湛，”他忽然开口，“你说，要是当年我们没去穷奇道，会不会早就过上这样的日子了？”
蓝忘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没有如果。但我们现在，也很好。”
魏无羡愣了愣，忽然笑了。就像这黎明总会驱散黑暗，春天总会漫过寒冬，该相遇的人，不管绕多少弯路，终究会走到一起。
船靠岸时，聂怀桑已经被小辈们叫醒，正揉着眼睛指挥人搬东西。魏无羡跳上岸，回头去接蓝忘机时，却见那人站在船头，晨光给他周身镀上了层金边，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发什么呆？”他笑着朝蓝忘机伸出手，“再不走，聂怀桑的画舫就要被我们吃空了。”
蓝忘机握住他的手，踏上岸边的青石板时，魏无羡忽然听见他在耳边轻声说：“魏婴，遇见你，是我此生之幸。”
山风穿过街巷，带来早点铺子飘来的香气。魏无羡看着蓝忘机认真的眼睛，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远处的茶楼里传来说书先生的声音，讲的正是当年夷陵老祖与含光君携手斩妖除魔的故事。
魏无羡拉着蓝忘机往茶楼走去，听见身后的小辈们在讨论待会儿要去买哪家的糖人。
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他们一路走来的那些岁月——有过阴霾，有过风雨，却终究在时光里，沉淀出了最温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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