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的夜总是带着三分浸骨的凉。
魏无羡踏着青苔石径往寒潭走去,广袖扫过廊下挂着的宫灯,将暖黄光晕搅得晃晃悠悠。
檐角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倒像是十六年前蓝湛总挂在唇边的那声"魏婴",清越里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蓝湛,你说这寒潭底的玉棺,真能镇住温宁那点凶性?"
他仰头灌了口天子笑,酒液顺着下颌线淌进领口,激得打了个轻颤。
石桌旁抚琴的人指尖一顿,琴弦颤出个破音。
蓝忘机抬眸时,眸中映着的半轮残月恰好落在他眼尾,将那抹不易察觉的无奈衬得愈发清晰:"魏婴,禁酒。"
"知道知道,"
魏无羡笑嘻嘻将酒坛往石凳下一塞,"这不是怕温宁夜里又犯糊涂么?你看他白日里缩在思过崖那副样子,活像只被雨打蔫了的兔子。"
寒潭水汽漫上来,沾得人衣袂发梢都带了湿意。
蓝忘机起身时玄色衣袍扫过地面,带起几片被霜打落的银杏叶。
魏无羡盯着他背影忽然笑出声:"含光君,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守着个定时炸弹?"
"温宁心性已稳。"蓝忘机的声音混在潭水声里,听着比寻常低沉些,"当年穷奇道之事,非他所愿。"
潭边的冰裂纹石栏上还留着十六年前的刻痕,是魏无羡当年被禁足时闲来无事凿的小兔子,如今已被风霜磨得浅淡。
他伸手去摸那刻痕,指尖触到的冰凉竟和当年蓝忘机按在他额头上的温度有些相似。
"说起来,"魏无羡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蓝忘机的发顶,"你当年把温苑藏在云深不知处,就不怕被你叔父扒了皮?"
蓝忘机转身时带起的风里,竟卷着点松木香。
他抬手替魏无羡拂去肩上落的银杏叶,指尖擦过颈侧时微微一顿:"他是无辜的。"
月光忽然被云遮了去,寒潭水面漾起的碎银霎时暗了大半。
魏无羡望着潭底隐约可见的玉棺轮廓,忽然想起江厌离生前总说的那句话——"阿羡,人心不是石头,捂得久了总会热的"。
(二)
思过崖的晨雾总比别处浓些。
魏无羡被一阵极轻的抽泣声惊醒时,天刚蒙蒙亮。
他支着身子坐起来,见温宁正蹲在崖边的老松树下,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块半旧的玉佩。
"温前辈,"他走过去时带起的碎石滚下山崖,惊得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起,"这玉佩......是温情姑娘的?"
温宁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浸了血:"公子还记得......"
"当年在不夜天见过一面。"魏无羡蹲下身,指尖无意识敲着膝盖,"她总把这玉佩系在腰间,说是你送的生辰礼。"
玉佩上刻着的"宁"字已被摩挲得发亮,边角却有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魏无羡忽然想起温情临死前那双平静的眼,像思过崖底终年不化的积雪,明明灭灭间全是释然。
"温姑娘说,"他望着远处云海翻涌,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她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让你成了这副模样。"
温宁的肩膀剧烈地抖起来,指缝间漏出的呜咽混着松涛声,听得人心里发紧。
魏无羡忽然拍了拍他后背,掌心触到的布料下,是比常人凉得多的体温:"其实她错了,你现在这样挺好。"
"好?"温宁抬起头,血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我夜里总梦见穷奇道的血......那些冤魂缠着我,说要我偿命......"
"那不是你的错。"
熟悉的清冷嗓音自身后传来,魏无羡回头时,正见蓝忘机踏着晨露走来。
他怀里抱着件叠得整齐的白狐裘,晨光透过他发间时,竟在肩头织出层淡淡的金光。
"含光君......"温宁慌忙起身,衣角扫过崖边的枯草,带起阵细碎的声响。
蓝忘机将狐裘递过去,指尖在触到温宁手腕时微顿:"夜寒,披上。"
魏无羡看着温宁捧着狐裘的手还在发颤,忽然想起当年在乱葬岗,温情也是这样把仅有的棉被裹在温宁身上。
那时的月光总带着股铁锈味,不像如今云深不知处的月色,清凌凌的像淬了冰。
"蓝湛,"他忽然拽住转身要走的人,"咱们去给温情上柱香吧?"
蓝忘机的睫毛在晨光里投下片浅影,沉默片刻后轻轻颔首:"好。"
(三)
静室的樟木箱总带着股淡淡的檀香。
蓝忘机翻找乐谱时,指尖触到件半旧的素白校服。
袖口磨出的毛边勾住他指腹,恍惚间竟想起那年藏书阁,魏无羡趴在案上偷画他的画像,笔尖蘸的墨汁滴在他衣袖上,晕出朵歪歪扭扭的墨梅。
"蓝湛,你找什么呢?"魏无羡掀帘进来时,发间还沾着片蒲公英的绒毛,"我刚在院子里看见蓝思追了,那小子正给兔子窝铺新草,手法跟你当年教他的一模一样。"
蓝忘机将校服往箱底压了压,转身时撞见魏无羡探过来的脑袋。
他鬓角的碎发扫过蓝忘机手背,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气息。
"找《清心音》的谱子。"他指尖划过堆叠的书卷,忽然在最底层摸到个硬纸筒。
魏无羡凑过来看时,眼睛忽然亮了:"这不是我当年画的避尘剑穗吗?你还留着?"
纸筒里卷着的素绢上,歪歪扭扭绣着只衔着莲花的黑兔子,针脚乱得像团被猫抓过的线团。
蓝忘机指尖拂过绢面,忽然想起魏无羡被他罚抄家规时,总在纸页边角画这些不成形的小玩意儿。
"蓝湛,"魏无羡忽然按住他的手,声音里的笑意淡了些,"你说思追会不会记恨我们?毕竟......"
"不会。"蓝忘机打断他时,指腹恰好触到绢面上凸起的针脚,"他常说,能在云深不知处长大,是幸事。"
窗外的玉兰开得正好,花瓣簌簌落在窗台上。
魏无羡望着那团歪兔子忽然笑出声,眼角却有点发潮:"也是,那小子现在跟蓝氏弟子没两样,除了笑起来像个小太阳,哪还有半点温家人的影子?"
蓝忘机将绢卷仔细收好时,樟木箱深处忽然滚出个小小的琉璃盏。
魏无羡捡起来一看,盏底刻着的"羡"字已被岁月磨得模糊——那是当年他送给蓝湛的生辰礼,后来在乱葬岗被踏碎过,却不知何时被人细细补好了裂痕。
"你......"他喉咙忽然发紧,转头时正撞见蓝忘机耳尖的薄红,"蓝湛,你什么时候......"
"魏婴,"蓝忘机转身时带起的风里,混着玉兰的清芬,"该去给温姑娘上香了。"
(四)
往乱葬岗去的路比想象中难走。
魏无羡牵着小苹果走在最前面,驴蹄子踏过碎石的声响惊得林子里的飞鸟扑棱棱飞起。
蓝忘机紧随其后,玄色衣袍扫过带刺的灌木丛,被勾出几道细不可见的裂口。
"当年温情就是在这儿被截住的?"魏无羡忽然停步,指着前方那道狭窄的山坳。
蓝忘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山坳里积着的腐叶足有半尺厚,隐约能看见些散落的箭簇。
他蹲下身拾起枚锈迹斑斑的箭头,指尖触到的冰凉竟和当年在不夜天接住魏无羡时,那只手的温度如出一辙。
"是。"他将箭头攥在掌心,指节泛白,"金氏追兵在此设伏。"
温宁跟在后面忽然闷哼一声,魏无羡回头时,正见他扶着岩壁滑坐在地,指缝间渗出血来——当年被烙铁烫出的旧伤,不知何时又裂开了。
"温前辈!"魏无羡慌忙掏出血药,却被温宁按住手。
他望着山坳深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姑娘就是在这儿......被打断了腿......"
风从山坳里灌出来,带着股陈年的血腥气。
魏无羡忽然想起温情被押上金麟台时的模样,素衣染血,脊梁却挺得笔直,像极了乱葬岗上那些在石缝里开出的野菊。
"走吧。"蓝忘机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去看看她。"
乱葬岗顶的坟茔比想象中整洁。
不知是谁常来打理,坟前的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还摆着束风干的野菊。
魏无羡蹲下身焚纸时,火苗舔着黄纸腾起的青烟,竟和当年在夷陵烧纸钱的情景重叠在一起。
"温姑娘,"他轻声说,"温宁现在挺好的,蓝湛把他护得跟什么似的......"
蓝忘机将带来的清酒倒在石案上,酒液渗进泥土时,惊起几只觅食的蚂蚁。
他望着墓碑上"温氏温情之墓"那几个字,忽然想起温情临死前那句"求含光君照看舍弟",声音轻得像叹息:"应你所求。"
温宁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听得人心头发紧。
魏无羡想扶他起来,却见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歪歪扭扭的麦芽糖——那是温情小时候总省给他的零嘴。
"姑娘......"温宁将糖块摆在墓前,泪水砸在糖纸上,洇出深色的痕迹,"阿宁......阿宁再也不会给你惹麻烦了......"
山风卷着纸钱灰往远处飘,魏无羡望着天边掠过的孤雁忽然笑了,眼角却有温热滑落:"你看,这世道终究是好起来了。"
蓝忘机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纸灰,指尖触到的皮肤带着点灼人的温度。
魏无羡抬头时,正撞见他眸中的云海翻涌,像极了当年在玄武洞底,他为他疗伤时眼里的光。
(五)
回云深不知处时已是深夜。
魏无羡趴在小苹果背上打盹,发间沾着的乱葬岗泥土蹭在蓝忘机肩头。
温宁默默跟在后面,白狐裘的领口沾了不少草屑,却把怀里的麦芽糖护得严严实实。
"蓝湛,"魏无羡忽然睁开眼,望着远处云深不知处的灯火,"你说温情要是还活着,会不会骂我们多管闲事?"
蓝忘机牵着驴绳的手紧了紧,玄色袖口下的青筋微微凸起:"她会懂。"
穿过山门时,守夜的蓝氏弟子捧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溅在云纹抹额上。
魏无羡笑着摆摆手,却见蓝忘机已从袖中取出干净帕子,细细替那弟子擦拭。
"含光君还是老样子。"魏无羡凑到温宁耳边低语,却被蓝忘机回头瞪了一眼。
静室的灯亮起来时,檐下的风铃又开始轻响。
蓝忘机往炉里添了块檀香,转身时见魏无羡正趴在案上翻他的笔录。
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十六年间的琐事,某页角落竟画着只啃着莲蓬的兔子,旁边标着"魏婴"二字。
"蓝湛,你偷看我画的?"魏无羡举着纸页笑,却见蓝忘机耳尖红得要滴血。
温宁捧着温苑送来的姜汤站在门口,忽然轻声说:"公子,含光君这十六年,总在寒潭边坐着......"
魏无羡的笑僵在脸上。
他望着窗外那轮已圆的明月,忽然想起蓝忘机琴盒里那支刻着他名字的玉簪,想起乱葬岗上那坛埋了十六年的天子笑,想起寒潭底那具替他受过的玉棺。
"蓝湛,"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发哑,"我们明天去买天子笑吧?"
蓝忘机正在研墨的手一顿,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圆点。
他抬眸时,眸中的月光恰好落在魏无羡发间,将那抹不易察觉的红眼眶衬得愈发清晰:"好。"
夜风穿过静室,吹得烛火晃了晃。
魏无羡望着案上并排放着的两支笔,忽然想起当年在藏书阁,蓝湛总把他偷偷塞过去的枇杷藏在袖中,酸得眯起眼却还是照单全收。
"蓝湛,"他忽然笑出声,"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把当年的债都还清了?"
墨锭在砚台上磨出沙沙轻响。蓝忘机将笔递给他时,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顿。
"魏婴,"他望着窗外渐浓的月色,声音轻得像浸了水的棉线,"无债可还。"
天边的流云忽然散开,将满轮明月露了出来。
魏无羡望着蓝忘机眸中的光,忽然想起十六年前在玄武洞底,他也是这样望着自己。
或许有些债,从来就不是用来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