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把渡口的青石板洇得发亮。
魏无羡抱着坛天子笑蹲在老槐树下，看雨丝斜斜扎进水面，溅起一圈圈细碎的银纹。
"还不走？"蓝忘机的声音从雨幕里钻出来时，带着点被水汽润过的清透。
魏无羡抬头，看见那人撑着柄竹骨伞立在石阶上，白衣被雨雾染得有些朦胧，倒像幅被打湿了的水墨画。
他拍了拍酒坛上的水珠，笑眯眯站起来："这不是等含光君共赴良辰么？"
蓝忘机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伞却往他这边倾了半寸："夜猎要紧。"
两人踩着水洼往溪边走，木屐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混着雨声，倒比寺里的木鱼声还规整些。
魏无羡故意往人身边挤了挤，肩头时不时擦过对方的衣袖，闻到那股清冽的檀香混着雨气。
"含光君，"他忽然停住脚，指着水面漂过的灯影，"你看那盏莲花灯，像不像你上元节放的那盏？"
蓝忘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雨珠顺着伞沿滚下来，在他肩头积了串细碎的水钻。
"不像。"他说得笃定，却在魏无羡转头时，悄悄把伞又往那边挪了挪。
溪边停着只乌篷船，船娘正蹲在船头补渔网，见他们过来便直起身笑："二位公子可是要往雾隐山去？这几日山里不太平，夜里总听见怪声。"
魏无羡跳上船时差点踩空，被蓝忘机伸手捞住后腰。
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渗进来，烫得他像被炭火燎了下，忙不迭站稳了笑道："越是不太平，才越需要我们这样的世家楷模不是？"
蓝忘机收回手时，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衣料的粗糙触感。
他望着魏无羡蹲在船尾逗鱼的背影，发带在风里飘得欢实，忽然觉得这雨下得也不算太讨厌。
船行至中途，雨势渐歇。魏无羡忽然把天子笑往蓝忘机怀里一塞，自己扒着船舷往外看："快看！那是不是灵犀鸟？"
蓝忘机扶住晃悠的酒坛，看见几只青灰色的鸟儿从水面掠过，翅膀扫过之处，激起的涟漪里浮着细碎的银光。
"是寻踪鸟。"他纠正道，目光却被魏无羡沾了水珠的侧脸绊住——夕阳正从云缝里漏下来，把那人的睫毛染成金红色，倒比船头挂着的辟邪铃还晃眼。
船靠岸时，魏无羡踩着蓝忘机的脚背跳上滩涂，笑得像偷了腥的猫："多谢含光君垫脚。"
蓝忘机看着自己被踩出个湿痕的白靴，没说话，只是弯腰拾起对方掉落的玉佩。
那枚兔子玉佩被摩挲得温润，绳结处还缠着截红绸，是去年灯宴上换的那枚。
(二）
雾隐山的夜来得格外早，暮色像块浸了墨的棉絮，往山谷里一铺就漫到了头顶。
魏无羡抱着剑靠在庙门内侧，看蓝忘机用符纸引燃枯枝，火苗舔着湿柴发出噼啪的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忽明忽暗地晃。
"这地方邪性得很。"
他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明，火星子溅起来落在袖口，"白日里问过山民，说前几日有猎户进谷，回来就疯疯癫癫的，见人就喊'水里有脸'。"
蓝忘机正在擦拭避尘，闻言动作顿了顿："水祟？"
"不像。"魏无羡揪了根草在嘴里嚼着，"方才在溪边探过，水里的怨气虽重，却杂得很，倒像是......"
话没说完，庙外忽然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拖着水迹在走路。
魏无羡瞬间噤声，与蓝忘机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同时起身隐在门后。
月光从破窗里钻进来，在地上投出道细长的影子。
那东西拖着湿漉漉的衣摆挪进庙门时，魏无羡才看清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裙摆还在往下滴水，每走一步，地上就绽开朵深色的水花。
"姑娘深夜独行，不怕遇上危险？"魏无羡忽然从门后跳出来，吓得那女子猛地抬头——那张脸白得像纸，眼睛却黑沉沉的，竟没有半点眼白。
蓝忘机的避尘已出鞘，剑气在火堆映照下泛着冷光："傀儡。"
女子忽然咧开嘴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泛着青黑的牙齿。
她猛地朝魏无羡扑来，指甲长得像淬了毒的钩子，却在离他半尺处被道蓝光弹开，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含光君好身手！"魏无羡吹了声口哨，趁那傀儡还没爬起来，扬手甩出张符纸。
黄符贴在傀儡额间的刹那，她周身忽然冒出白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竟一点点化成了滩黑水。
火堆的光芒忽然暗了暗，魏无羡低头看那滩水，发现水面上竟浮着层油亮的光，像极了铜镜的镜面。
他刚想伸手去碰，就被蓝忘机攥住了手腕。
"有毒。"蓝忘机的指尖冰凉，捏得他手腕微微发麻，"是尸油。"
魏无羡这才注意到，那水迹里浮着细碎的鳞片，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蓝。
他忽然想起什么，往庙外跑去，蓝忘机紧随其后，两人站在崖边往下看——月光下的溪水泛着青黑色，水面上漂着成百上千张人脸，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
(三）
破晓前的山谷总带着股刺骨的寒意。
魏无羡蹲在溪边用树枝拨弄水面，那些人脸随着水波晃悠，却始终保持着仰望的姿态，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些都是失踪的山民。"蓝忘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还提着片刚从水里捞起的衣角，"被怨气锁在水底，魂魄不得超生。"
魏无羡啧了声，把天子笑的酒倒了点在水里："这水府的主人倒是好客，还留着这么多'客人'。"
话音刚落，水面忽然翻起个巨大的漩涡，腥臭的黑气从水底涌上来，凝成个披甲带胄的人影。
那人影手持长戟，面甲下渗出的黑水流进水里，激起串串墨色的泡沫。
"擅闯水府者，死！"吼声震得崖边的碎石簌簌往下掉。
魏无羡拽着蓝忘机往后跳了半步，避尘已在蓝忘机手中发出嗡鸣。
"含光君，看来得麻烦你陪我下水逛逛了。"他笑得眉眼弯弯，指间却已扣住了几张符纸。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两人的衣袖在晨风中轻轻相触。
水花四溅的瞬间，魏无羡听见对方在他耳边极轻地说了句"小心"，像片羽毛落在心尖上，痒得他差点握不住手里的符。
水底竟是座琉璃砌成的宫殿，珊瑚做的廊柱上缠着发光的水藻，照得处处通明。
那些被困的魂魄被锁在玉柱上，表情痛苦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倒像群被封在琉璃盏里的蝴蝶。
"这排场，倒比金麟台还阔气。"魏无羡边游边咂舌，忽然被蓝忘机拽着往旁边一躲——支银枪擦着他的腰侧扎进珊瑚柱里，溅起的碎光像星星落了满地。
那水神提着枪立在殿前，面甲下的眼睛亮得吓人："五百年来，你们是头拨敢闯进来的。"
魏无羡吹了声口哨，指尖的符纸在水中燃起幽蓝的火："那可真是我们的荣幸。不过我劝你还是把人放了，不然......"
他话没说完，就见水神忽然挥枪刺向蓝忘机，枪尖带着股腥风，直取面门。蓝忘机旋身避开，避尘在水中划出道银弧，剑气所及之处，水藻纷纷断裂。
魏无羡趁机绕到水神身后，正要贴符，却见对方忽然转身，面甲"咔哒"一声裂开，露出张苍白的脸来——竟是张与蓝忘机有七分相似的面容。
蓝忘机的动作猛地顿住，避尘的剑尖在水中微微颤抖。
那水神忽然笑了，声音像碎玻璃在摩擦："像吗？五百年前，我也是蓝氏子弟。"
(四）
水神的声音裹着水汽漫开来，像场浸了苦水的梦。
"当年我奉宗主之命来此除祟，却被这水府的怨气所困。"
他抬手摘下头盔，露出头与蓝忘机如出一辙的乌发，"他们说我堕入邪道，废了我的灵力，把我扔进这寒潭喂鱼。"
魏无羡忽然明白那些人脸为何总是仰望着——他们在等一个能救他们出去的人，就像这水神在等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
"可你困着这些无辜之人......"
"无辜？"水神猛地提高声音，宫殿里的琉璃盏纷纷炸裂，"当年我求救时，他们谁不是隔岸观火？！"
蓝忘机忽然开口，声音在水中竟没受多少阻碍："蓝氏家规，不可迁怒。"
"家规？"水神笑起来，眼角淌下黑色的泪，"你们这些活在云深不知处的，怎知我在这暗无天日的水底挨了多少时日？"
他忽然挥枪刺向魏无羡，枪尖带着刺骨的寒意。
蓝忘机横剑挡住，两柄兵器在水中相撞，激起的浪涛让那些魂魄剧烈摇晃起来。
魏无羡趁机结了个印，符纸如游鱼般贴向水神周身，却被对方周身的黑气弹开。
"没用的。"水神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这五百年的怨气，岂是几张符纸能化解的？"
魏无羡忽然看向蓝忘机，对方眼中的光正一点点沉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他想起藏书阁的那夜晚，这人也是这样看着他，眼里藏着千言万语，却只化作句"魏婴"。
"含光君，"他忽然扯开嗓子喊，"你还记得我们在寒潭捉鱼吗？你说水太冷，却还是陪我泡了半个时辰！"
蓝忘机的动作顿了顿，避尘的光芒忽然亮了几分。
"你说云深不知处禁酒，却总在石桌底下给我留着位置！"魏无羡边说边往水神靠近，符纸在指尖越聚越多，"你说我胡闹，却在我被温晁扔进乱葬岗时，找了我三个月！"
水神的黑气忽然剧烈翻涌起来，像是被什么刺痛了。
蓝忘机趁机挥剑刺向他心口，避尘没入的刹那，魏无羡看见水神眼中闪过丝释然，竟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原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真有人会这样......"
话音未落，整座水府忽然开始崩塌。
蓝忘机拽着魏无羡往水面冲，那些被困的魂魄化作点点荧光，跟在他们身后，像串流动的星河。
(五）
出水面时正赶上日出，金红的霞光铺在水面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魏无羡趴在滩涂上咳嗽，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忽然有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带着熟悉的微凉体温。
"还能走吗？"蓝忘机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
魏无羡抬头，看见对方的白衣上沾了不少污泥，发带也歪了，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株被雨打湿的青松。
他笑了笑，伸手拽住那人的衣袖："走不动了，含光君背我。"
蓝忘机沉默片刻，当真蹲下身。魏无羡趴上去时，闻到他发间的檀香混着水汽，忽然想起水神那张与他相似的脸。
他把下巴搁在对方肩上，轻声道："你说，那水神最后想说什么？"
"不知。"蓝忘机的脚步很稳，踩在沙滩上几乎没声音。
"我知道。"魏无羡蹭了蹭他的颈窝，"他想说，真有人会这样不顾一切地对另一个人好。"
蓝忘机的脚步忽然顿了顿，耳尖在晨光里泛出点红。
魏无羡看着那抹红色，忽然觉得这趟夜猎实在划算，不仅除了祟，还抓着了只耳根会红的含光君。
渡口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晃，船娘见他们回来，笑着往炉膛里添了把柴："二位公子可算回来了，我炖了锅姜汤，快暖暖身子。"
魏无羡捧着姜汤碗，看蓝忘机坐在对面擦避尘。阳光透过雨雾落在他手上，把骨节分明的手指照得近乎透明。
他忽然想起水底的琉璃宫，那些破碎的光，大概都跑到这人眼睛里去了。
"含光君，"他忽然开口，"下次夜猎，还来这里好不好？"
蓝忘机抬眸，目光落在他沾了泥点的脸上，嘴角似乎微微动了动："好。"
风从水面漫过来，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香。
魏无羡看着碗里晃动的姜汤，觉得有些故事就该这样，不必轰轰烈烈，却能像这碗汤一样，从舌尖暖到心里，很久都不会凉。
船离港时，魏无羡把剩下的半坛天子笑倒在水里，算是给水神的饯别。
蓝忘机站在他身边，衣袂被风拂起，与他的发带缠在了一起。
远处的雾隐山渐渐隐在水汽里，像场尚未醒透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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