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踩着及踝的积雪往雅室去,玄色靴底碾过松针,咯吱声在空荡的回廊里荡开。
檐下悬着的冰棱足有半尺长,阳光透过冰晶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他肩头时,倒像是谁撒了把碎星子。
"魏前辈。"
身后传来清朗的少年音。
魏无羡回头,见蓝思追捧着摞书站在雪地里,月白的校服沾了层薄雪,衬得那张眉眼温和的脸愈发干净。
他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酒葫芦:"思追啊,这可是犯禁的东西,看见了可别学你含光君打小报告。"
蓝思追无奈地笑笑:"含光君在雅室等您呢,说有要事。"
他目光扫过魏无羡鬓角的雪粒,"天寒,前辈快进去吧。"
雅室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一股子暖香扑面而来。
蓝忘机正坐在案前煮茶,银炭在铜炉里烧得通红,紫砂壶里的茶汤翻滚着,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他眼下的青影。
"蓝湛,什么要事非得雪天说?"魏无羡把葫芦往腰间一塞,自顾自倒了杯热茶,"该不会是又要罚我抄家规吧?我可告诉你,这《雅正集》我闭着眼都能背——"
"聂氏传来消息。"蓝忘机打断他,将茶盏推到他面前,"石聂氏祖坟有异。"
茶汤在白瓷盏里晃了晃,热气氤氲中,魏无羡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石聂氏?就是那个几十年前突然迁走的旁支?"
蓝忘机颔首:"据说近来每到雪夜,坟地就会传出刀剑相击声,还伴着......狼嚎。"
魏无羡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聂氏以刀术闻名,可狼嚎......这两者怎么听都搭不上边。他仰头饮尽热茶,喉间泛起微涩的暖意:"有意思。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蓝忘机看着窗外,雪片正簌簌落在梅枝上,"雪停便走。"
石聂氏的祖坟藏在不夜天以西的山谷里。
说是山谷,其实更像道裂谷,两侧崖壁如刀削,谷底积着半融的冰雪,踩上去稍不留意就会打滑。
"就是这儿了。"引路的聂氏子弟指着谷底那片错落的坟茔,脸色发白,"夜里那声音,能传到山外的镇子上,听着......听着像是有千军万马在打架。"
魏无羡吹了声口哨,陈情笛在指间转了个圈:"千军万马?聂家祖坟里埋的怕不是兵马俑吧?"
蓝忘机没接话,避尘出鞘时带起一阵寒风,剑光扫过最近的一座坟头,冰层碎裂的声音里,隐约有金属碰撞的轻响。
他俯身拨开半融的雪块,露出块断裂的石碑,上面刻着"聂明玦"三个字,却被人用利器划得面目全非。
"这是......"魏无羡凑过去,指尖抚过碑上的刻痕,"好重的戾气。"
话音未落,谷底突然刮起阵怪风,卷起的雪沫子迷了人眼。
风声里混着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粗哑的喘息,像是有支军队正从地底爬出来。蓝忘机将魏无羡护在身后,避尘剑光暴涨,却在触及那些虚影时顿住了——
那些虚影竟都穿着聂氏校服,手里握着形制古旧的长刀,可他们的脸......分明是狼头人身的模样。
"犬戎?"魏无羡失声,"不对,聂氏怎么会和犬戎扯上关系?"
他吹起陈情,怨气凝成的锁链缠向最前面的虚影,却被对方挥刀斩断。
那些狼头人不攻击人,只是机械地挥刀砍向空气,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
蓝忘机的剑光一次次穿过他们的身体,却像斩在雾气里,连半分涟漪都起不了。
"他们在重复死前的动作。"蓝忘机收剑而立,眉头微蹙,"有执念未消。"
魏无羡蹲下身,看着雪地里隐约露出的箭头——那箭头是青铜制的,上面刻着繁复的狼纹,分明是犬戎的图腾。
他忽然想起什么,摸出张符纸贴在断裂的石碑上,符纸燃尽的青烟里,浮现出段模糊的画面:
雪夜,山谷,聂氏子弟举着火把与犬戎厮杀,领头的青年将军眉目刚毅,正是石碑上的聂明玦。
可他身后突然有人放箭,箭头穿透他的胸膛,射箭的人......穿着同样的聂氏校服。
"窝里反?"魏无羡啧了声,"这戏码可够老套的。"
蓝忘机却盯着画面里聂明玦坠崖的瞬间,他坠落时手里紧攥着块玉佩,玉佩上的纹路在火光里一闪而过,竟与姑苏蓝氏的卷云纹有七分相似。
入夜后,谷底的异象更甚。
魏无羡靠在崖壁上啃干粮,看着蓝忘机在雪地里画阵。朱砂混着雪水在冰面上晕开,画出的阵法既像聂氏的刀阵,又带着蓝氏的清心符印记。
"你这阵画的,是打算让聂家和蓝家联姻吗?"他咬着肉干笑,"还是说,这石聂氏本来就和蓝家有关系?"
蓝忘机蘸了点朱砂,在阵眼处画了朵小小的卷云:"三百年前,蓝家有位先祖远嫁聂氏旁支。"他抬眸看向魏无羡,"嫁的就是石聂氏的创始人。"
魏无羡嘴里的肉干差点掉出来:"真的假的?那按辈分算,你和这些狼头人还是亲戚?"
蓝忘机没理会他的调侃,指尖在阵眼轻轻一点,朱砂阵突然亮起红光。
那些狼头虚影的动作慢了下来,嘶吼声里竟透出几分痛苦。魏无羡吹起《清心音》,笛声混着阵法的红光,那些狼头渐渐褪去,露出底下聂氏子弟的面容。
最前面的聂明玦虚影停了动作,他胸口的箭伤还在淌血,却执着地朝崖顶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
魏无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崖顶的积雪里,似乎有个小小的木盒。
"我去看看。"他足尖一点,踏着雪沫掠上崖顶。
那木盒被冰封在岩石缝里,打开时,里面铺着块褪色的蓝氏锦缎,锦缎上放着支玉簪,簪头是蓝氏的卷云纹,却断了半截。
"这是......"魏无羡的指尖刚触到玉簪,就被一股力量弹开,脑海里突然涌入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也是个雪夜,穿蓝氏校服的少女把玉簪塞进青年手里,笑眼弯弯:"明玦哥哥,等你打赢了犬戎,就用这簪子来娶我好不好?"青年红着脸点头,将簪子贴身收好,转身时,少女的兄长站在不远处,眼神冷得像冰。
"是蓝家那位先祖的兄长。"蓝忘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声音低沉,"他不赞同这门婚事,更不允许聂氏与犬戎有牵扯。"
魏无羡恍然大悟:"所以放冷箭的是蓝家人?不对,射箭的人穿的是聂氏校服......"
"是被胁迫的聂氏子弟。"蓝忘机指着木盒底层的字迹,那是用鲜血写的:"兄逼我叛,我不能负她。"
雪突然下大了,将谷底的虚影盖了层白。
聂明玦的虚影望着崖顶的木盒,突然笑了,手里的长刀哐当落地,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风雪里。
其他的虚影也跟着散去,只剩下那座断裂的石碑,在雪地里静静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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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魏无羡总觉得心里堵得慌。蓝忘机把他的酒葫芦没收了,换成了温热的姜茶,说雪天喝酒会伤身。
"你说,那聂明玦到死都想着要娶那位蓝家先祖,结果呢?"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连块完整的碑都没留下。"
蓝忘机牵着避尘的缰绳,雪落在他发间,转眼就融成了水:"他们的儿子后来重振了石聂氏,只是从不与蓝聂主家往来。"
"哦?还有后话?"魏无羡来了兴致,"那儿子是随爹姓聂,还是随妈姓蓝?"
"姓聂,名怀仁。"蓝忘机侧头看他,"字,思蓝。"
魏无羡愣了愣,突然笑出声:"思蓝?这名字起的,倒是直白。
"他望着远处云深不知处的轮廓,雪覆盖下的亭台楼阁像幅水墨画,"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三百年后,蓝家出了你这么个......"
"魏婴。"蓝忘机打断他,耳根微红。
魏无羡笑得更欢了,凑到他耳边:"出了你这么个,愿意为我犯家规、喝天子笑、还陪我夜猎闯坟地的含光君,会不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马蹄踏过结冰的河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悄悄握紧了他的手。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很快就被掌心的温度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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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云深不知处时,已是深夜。
雅室的炭火还旺着,蓝忘机找出伤药,要给魏无羡处理白天被冰棱划破的手背。
伤口不深,可魏无羡偏要嗷嗷叫,说什么"含光君下手轻点,小的这细皮嫩肉经不起折腾"。
"别闹。"蓝忘机无奈,指尖沾了药膏,轻轻按在伤口上。
他的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珍宝,魏无羡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忽然就安静了。
"蓝湛,"他轻声说,"你说,三百年前的雪,是不是也这么冷?"
蓝忘机抬眸,眼底映着跳跃的火光:"或许。"
"那时候没暖气没热汤的,他们怎么熬过来的?"魏无羡戳了戳他的脸颊,"尤其是那位蓝家先祖,等着心上人回来,等来的却是死讯,多难受啊。"
药膏渐渐渗入皮肤,留下微凉的触感。
蓝忘机放下药瓶,从书架上取下个旧本子:"这是蓝氏宗谱的残卷,记载了那位先祖的事。"
残卷的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庚子年冬,闻明玦战死,断簪为信。吾不嫁,守此山谷,等雪化,等春来,等......"后面的字被泪水晕开了,看不清。
魏无羡摸着那模糊的字迹,突然觉得眼眶发烫。
他抬头时,看见蓝忘机正望着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庭院里的松树照得清清楚楚。
"你看,"蓝忘机忽然开口,"雪化了,春天会来的。"
魏无羡笑起来,把残卷放回书架:"是啊,会来的。"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东西,"给你的,路上雕的。"
那是个用松木雕的小狼,歪歪扭扭的,眼睛却被刻得很亮,像是含着光。蓝忘机接过来,指尖抚过狼耳上的刻痕——那上面藏着个小小的卷云纹。
"像不像?"魏无羡挑眉,"聂明玦心里的狼性,和蓝家的温柔,都在这儿了。"
蓝忘机将小狼放进袖袋,忽然倾身,在他额头印下轻轻一吻,像落了片雪花。
"魏婴,"他的声音很轻,混着炭火的噼啪声,"我们不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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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蓝思追来送早课的卷子,看见雅室门口的雪地里,有两串并排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后山的竹林。
竹林深处,魏无羡正坐在石桌上,看蓝忘机喂兔子,手里还把玩着支新雕的木簪,簪头是两只兔子,依偎着躲在松枝下。
"含光君,你看这个怎么样?"魏无羡把木簪递过去,"等开春了,咱们去石聂氏的山谷,把这簪子埋在那儿,也算替那两位了了心愿。"
蓝忘机接过木簪,阳光透过竹叶落在他发间,泛起柔和的光晕。他点了点头,握住魏无羡的手,十指相扣。
远处传来蓝启仁的咳嗽声,大概是发现这两人又逃课了。
魏无羡吐了吐舌头,拉着蓝忘机往竹林深处跑,笑声惊起几只飞鸟,抖落的松针落在雪地上,像撒了把碎金。
雪还没化尽,可风里已经有了暖意。
魏无羡回头看了眼蓝忘机,见他眼底盛着笑意。
三百年前的遗憾也好,两世的等待也罢,
或许都抵不过此刻掌心的温度,抵不过这松间落雪,檐下晨光,和身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