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
魏无羡踩着青石板路往云深不知处外走,衣摆扫过阶前青苔时,带起的水珠溅在蓝忘机的靴尖上。
"这趟要去多久?"蓝忘机的声音比檐角垂落的雨丝更凉些。
"不好说。"魏无羡回头时,发带扫过湿透的石灯笼,"不过你放心,保管赶在你生日前回来。 "
他晃了晃手里的符篆,黄纸被雨水浸出深色的褶皱,"再说了,有这个在,还怕联系不上含光君?"
蓝忘机的目光落在那道符上。
朱砂勾勒的纹路里掺着些微黑气,像极了当年乱葬岗的余烬。他指尖微动,终是没说什么,只从袖中取出个锦盒:"带上。"
锦盒里躺着两坛天子笑,泥封上竟印着云深不知处的家纹。
魏无羡挑眉:"蓝启仁先生知道你私藏这个?"
"兄长允的。"蓝忘机看着他将酒坛塞进乾坤袖,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避尘剑穗扫过魏无羡的手背,带着玉石的凉意,"小心些。"
"知道啦蓝二公子。"魏无羡笑着抽回手,转身时故意撞了下廊柱,引得檐角的雨珠簌簌落下,"走了——"
他的声音被雨声揉碎在山门外时,蓝忘机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里还残留着对方袖口沾染的草药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气,像极了十三年前那个雪夜,从乱葬岗带回来的、冻在魏无羡发间的霜。
三日后,夷陵。
魏无羡蹲在乱葬岗旧址的断墙下,看着温苑——现在该叫蓝思追了——埋的酒坛被刨出来。
陶土罐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揭开时却冒出股奇异的甜香。
"奇怪,"温宁站在他身后,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这里当年只埋过死者的骨灰坛。"
魏无羡用陈情挑开酒坛封口,瞳孔猛地一缩。坛底沉着的不是酒液,而是只断手。
苍白的手指蜷曲着,指缝里还嵌着暗红的血垢,腕部的切口平整得像被什么利器齐齐斩断。
"这是......"温宁的声音发颤,"像是被凶尸啃过,但又......"
"但又太干净了。"魏无羡用两根手指捏起断手,指尖触到皮肤时,那截断肢竟猛地蜷缩起来,"有意思。"
断手的指骨突然弹出,擦着他的脸颊钉进身后的断墙。
魏无羡吹了声口哨,转头时看见墙灰簌簌落下,在暮色里扬起细小的尘烟。
"温宁,"他忽然笑起来,眼角的朱砂痣在残阳里亮得惊人,"你说这东西,是冲着谁来的?"
(二)
蓝曦臣在卷宗里发现那页纸时,夜已经深了。
宣纸边缘泛黄发脆,墨迹却黑得发亮,像是用新鲜的血调过。
上面只画着只手,五指张开,掌心写着个"聂"字。他指尖划过那个字,忽然想起聂明玦生前最厌恶这种阴邪的符咒。
窗外传来木屐踏过青石板的声响。
蓝曦臣合上书卷时,蓝忘机正站在廊下,衣摆还带着山外的湿气。
"忘机,"蓝曦臣看着弟弟眼底的红血丝,"你去过聂氏了?"
蓝忘机点头,将一卷白布放在案上。
展开时,里面是块发黑的骨头,骨头上刻着与那页宣纸上一模一样的掌纹。
"聂怀桑说,"他的声音比寻常更低沉些,"最近聂氏祖坟总丢东西。"
蓝曦臣拿起那块骨头,指尖触到刻痕的瞬间,骨头上突然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他猛地松手,那液体落在宣纸的"聂"字上,竟像活物般渗了进去,在纸上晕开个诡异的掌印。
"这是......"蓝曦臣皱眉,"血禁术?"
"不像。"蓝忘机用剑尖挑起那块骨头,"更像是某种......召唤。"
这时,窗外突然掠过道黑影。
蓝忘机的避尘出鞘时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宣纸卷向空中。
等他追到庭院里,只看见落在地上的半张纸,上面的掌印已经变成了个"魏"字。
(三)
魏无羡在义城的破庙里找到那具尸体时,对方的右手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啧啧,"他用陈情拨了拨尸体的手指,"死得够难看的。"
温宁站在门口,月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歪斜的影子:"公子,这已经是第三具了。"
魏无羡没说话,低头去看尸体的手腕。那里有圈极细的勒痕,像被什么东西细细地磨过。
他忽然笑起来,转头时看见蓝思追正站在门槛边,手里的灯笼照得脸色发白。
"思追啊,"魏无羡朝他招手,"你说人手上有多少根骨头?"
蓝思追的声音发颤:"应、应该是二十七根。"
"答对了。"魏无羡用匕首挑开尸体的手腕,"但这具尸体,少了一根。"
温宁倒吸口凉气。尸体的腕骨处有个空洞,边缘光滑得像被打磨过。
魏无羡凑近闻了闻,忽然皱起眉——那空洞里,竟有股淡淡的檀香,像是云深不知处特有的那种。
"有意思。"他直起身时,看见破庙的梁上挂着串东西。
等温宁把那东西够下来,才发现是串指骨,每节指骨上都刻着个小字,拼起来正是"夷陵老祖"。
"这是......"蓝思追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魏无羡没说话,只是抬头看向窗外。月亮被云遮住的瞬间,他好像看见远处的山头上站着个人,白衣胜雪,手里的剑在夜色里亮得像星。
(四)
蓝忘机在寒潭边问灵时,水面映出的影子总在晃动。
"十三年前,聂氏祖坟,何人来过?"他指尖划过水面,涟漪里浮出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聂氏的校服,手里抱着个黑布包裹,正往祖坟深处走。
蓝忘机刚要追问,水面突然炸开,无数只断手从水里伸出来,抓向他的脚踝。
避尘出鞘时带起的剑气将断手斩成碎片,落在地上却变成了纸人。
蓝忘机俯身捡起一张,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小小的"魏"字。
"含光君。"身后传来聂怀桑的声音,他手里的扇子遮住了半张脸,"这、这是怎么了?"
蓝忘机没回头,只是看着那些纸人在剑气中化为灰烬:"令兄生前,是否收过什么特别的藏品?"
聂怀桑的扇子顿了顿:"兄长的书房里,倒是有个上锁的柜子......"
他们赶到聂氏书房时,那柜子正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在底板上刻着个掌印。
蓝忘机伸手去摸时,掌印突然亮起红光,在他手背上烙下相同的印记。
"这是......"聂怀桑的声音发颤。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看着手背上的印记。那形状,像极了当年魏无羡在乱葬岗画过的符咒。
(五)
魏无羡在江澄的密室里找到那封信时,烛火突然摇曳起来。
信纸是用极薄的桑皮纸做的,上面的字迹潦草得像是临死前写的:"......手骨为引,血为媒,召夷陵旧主归......"
"这是什么鬼东西?"江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的紫电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魏无羡没回头,只是用指尖划过那些字:"你从哪弄来的?"
"聂怀桑送的。"江澄走到他身边,"说是在聂明玦的枕头下发现的。"
魏无羡突然笑起来,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火苗舔舐纸张的瞬间,背面突然浮现出一行字:"温氏余孽,皆葬于乱葬岗西......"
"什么意思?"江澄皱眉。
魏无羡没说话,只是看着信纸化为灰烬。灰烬落在他手背上,竟烫出个小小的印记,形状像只张开的手掌。
"有意思。"他吹了吹那印记,"看来有人想请我回乱葬岗看看。"
江澄的紫电突然绷紧:"你敢?"
"怎么不敢?"魏无羡挑眉,"毕竟,那里埋着我的......老相识啊。"
他说这话时,窗外突然闪过道黑影。
魏无羡抓起陈情追出去时,只看见院墙上站着个穿聂氏校服的少年,手里抱着个黑布包裹,见了他就往夜色里跑。
"站住!"魏无羡的符咒追出去时,那少年突然转身,揭开了包裹——里面是颗血淋淋的人头,眼睛还圆睁着,正是聂氏的某个长老。
(六)
蓝忘机在乱葬岗西麓挖到那具尸骨时,天刚蒙蒙亮。
尸骨的右手不翼而飞,腕骨处有圈细密的刻痕。蓝忘机蹲下身,指尖刚触到那些刻痕,尸骨突然坐了起来,空洞的眼眶对着他,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避尘出鞘的瞬间,尸骨突然化为粉末。在粉末中央,躺着支用骨头做的笛子,笛身上刻着"陈情"二字。
"蓝湛?"魏无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微的惊讶,"你怎么在这?"
蓝忘机转头时,看见魏无羡的手背上有个红色的印记,形状与自己手背上的一模一样。
"你也有?"魏无羡走到他身边,伸手想碰他的手背。
蓝忘机没躲,任由他的指尖触到自己的皮肤。
两道印记相触的瞬间,突然亮起红光,将周围的草木都照得发红。
"这是......"魏无羡的声音有些发颤。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捡起那支骨笛。
笛身入手冰凉,像是用人的指骨做的。他将笛子凑到唇边,刚要吹响,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聂怀桑站在不远处,手里的扇子遮住了半张脸:"含光君,魏公子,你们找到......"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魏无羡的符咒钉在了树上。魏无羡一步步走近,手里的陈情泛着黑气:"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怀桑的脸色发白:"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魏无羡笑起来,眼角的朱砂痣在晨光里亮得惊人,"那这骨笛,是谁埋在这里的?"
聂怀桑的扇子"啪"地掉在地上:"是、是我......但我是受人所托......"
"受谁所托?"蓝忘机的声音比晨露更冷。
聂怀桑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突然瞪大了眼睛。他的脖颈处,不知何时出现了道血痕,鲜血喷涌而出时,他只说了半句话:"是......手......"
(七)
蓝曦臣在金麟台的密道里找到那卷书时,火把突然噼啪作响。
书卷是用羊皮做的,上面记载着种早已失传的禁术:"取至亲指骨,炼作骨笛,可召亡魂......"
"原来如此。"蓝曦臣合上书卷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金光瑶站在火光里,手里的琴弦泛着冷光:"泽芜君,你都看到了?"
蓝曦臣没回头:"聂明玦,是你杀的?"
"是,也不是。"金光瑶笑起来,"是他自己非要练那禁术,我只是......帮了他一把。"
蓝曦臣转身时,看见金光瑶的右手缠着白布,渗出暗红色的血迹:"你也练了?"
"不练怎么行呢?"金光瑶摊开右手,掌心有个诡异的掌印,"毕竟,我还需要夷陵老祖的帮忙啊。"
他的话音刚落,密道深处突然传来笛声。金光瑶的脸色骤变:"不可能......他怎么会......"
魏无羡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笑意:"怎么不会?毕竟,这禁术可是我发明的啊。"
火光摇曳中,魏无羡和蓝忘机并肩走出来。魏无羡的手里拿着那支骨笛,笛身上的"陈情"二字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你......"金光瑶的琴弦突然绷紧。
"你以为聂明玦是想召谁?"魏无羡笑着举起骨笛,"他是想召温宁啊。毕竟,当年是他亲手斩了温宁的右手......"
蓝忘机的避尘突然出鞘,剑气擦着金光瑶的耳边飞过,将他身后的石壁劈出道裂痕。
无数只断手从裂痕里涌出来,抓向金光瑶的脚踝。
"不!"金光瑶的惨叫声被淹没在断手的嘶吼中。
魏无羡吹起骨笛时,蓝忘机突然握住他的手腕。
两道手背上的印记在笛声中合二为一,化作道红光,将整个密道照得如同白昼。
……
三个月后,云深不知处。
魏无羡趴在蓝忘机的书案上,看着对方用金粉在宣纸上写字。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写什么呢?"魏无羡凑过去看,"《百凤山围猎图》?"
蓝忘机没抬头,只是将笔锋一转,在角落里画了个小小的掌印:"记录。"
"记录什么?"魏无羡伸手去抢那张纸,却被蓝忘机按住手腕。
两道手背上的印记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光。
魏无羡突然笑起来,反手握住蓝忘机的手:"怎么,含光君这是想把我也记下来?"
蓝忘机抬头时,眼底有细碎的光:"嗯。"
窗外传来蓝思追和金凌的笑闹声。魏无羡转头时,看见那两个少年正在庭院里练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极了当年在云深不知处的自己和江澄。
"对了,"魏无羡突然想起什么,"聂怀桑那家伙,真的把所有禁术卷轴都烧了?"
"嗯。"蓝忘机将写好的宣纸抚平,"兄长亲眼看着的。"
魏无羡点点头,刚想说什么,突然看见纸上的掌印动了动,像是在招手。他眨了眨眼,再看时,那掌印又恢复了原状,只是边缘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些。
"奇怪......"魏无羡皱起眉。
蓝忘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指尖轻轻拂过那个掌印:"怎么了?"
"没什么。"魏无羡笑着摇摇头,"可能是我看错了。"
他没说的是,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听见了笛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有人在用骨笛吹奏着不成调的曲子。
夜色渐深时,蓝忘机被窗外的响动惊醒。他起身时,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庭院里,魏无羡正站在月光下,手里拿着那支骨笛,吹奏着不知名的调子。
笛声里,似乎有无数只手从地里伸出来,在月光下跳着诡异的舞蹈。
蓝忘机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他。魏无羡的身体僵了僵,笛声戛然而止。
"做噩梦了?"蓝忘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魏无羡摇摇头,转身时,眼底有细碎的光:"没,只是突然想起来,当年在乱葬岗,我好像也做过支骨笛。"
蓝忘机握住他的手,两道印记在月光下合二为一:"都过去了。"
"嗯。"魏无羡笑着点头,将骨笛扔回乾坤袖,"走,睡觉去。"
他们转身回房时,没人看见那支骨笛从袖中滑落,掉进草丛里。笛身上的"陈情"二字在月光下泛着红光,像是有血珠在字里流动。
而在乱葬岗的深处,某座新立的坟前,不知何时多了只断手,正对着云深不知处的方向,缓缓地、缓缓地竖起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