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春时节的云深不知处总带着些浸了水汽的凉意。
檐外新抽的翠竹沾着夜露，风过处簌簌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洇出浅痕。
魏无羡抱着坛天子笑蹲在墙头上，看下方巡夜的蓝氏子弟执剑走过，银白的衣袂扫过阶前青苔，倒比月色更显清冷些。
"又在偷懒。"
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算不上严厉，却足够让魏无羡手一抖，酒坛差点脱手。
他转过头，见蓝忘机立在廊下，月白的抹额在夜色里泛着柔和的光，手里还提着盏琉璃灯，暖黄的光晕落在他肩头，倒冲淡了几分平日里的疏离。
"这怎么能叫偷懒？"魏无羡拍了拍酒坛，笑得狡黠，"我这是在体验雅正之道——你看，我安安静静蹲在这里，既没吵到谁，也没犯家规，是不是很有进步？"
蓝忘机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酒坛上，眉峰微蹙。魏无羡立刻把坛子往身后藏了藏，讨饶道："就剩最后一点了，喝完这坛我保证乖乖回去抄家规，好不好？"
他原以为又要被蓝忘机拎着后领丢回雅室，却见对方只是沉默地转过身，琉璃灯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拖出细长的影子。"随我来。"
魏无羡愣了愣，还是抱着酒坛跳下床，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穿过曲折的回廊，绕过栽满玉兰的庭院，蓝忘机竟带着他往山后走去。越往里走，草木越是幽深，空气里渐渐弥漫开清冽的寒气，连月光都像是被冻住了，落在叶上只余下淡淡的白。
"这里是..."魏无羡看着前方被雾气笼罩的深潭，有些惊讶。他在云深不知处待了这些日子，竟不知还有这样一处地方。潭水是极深的碧色，仿佛淬了冰，水面上漂浮着薄薄的雾气，岸边生着丛丛不知名的兰草，开着细碎的白花。
"寒潭。"蓝忘机将琉璃灯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此处可静思。"
魏无羡凑近潭边，刚想伸手探探水温，就被蓝忘机一把拉住了手腕。"水寒，伤骨。"对方的指尖微凉，力道却不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截皓腕上脉搏的跳动，不知怎的，竟忽然想起藏书阁里那次，也是这样被他捉住了手。
他咳了声，挣开手退开两步，故作轻松地打开酒坛喝了一大口："好地方，比听学的讲堂有意思多了。"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望着潭水。月光穿过雾气落在他侧脸，将下颌线勾勒得愈发清晰，长睫垂下时投下一小片阴影，竟显得有些落寞。魏无羡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蓝湛，你是不是有心事？"
对方转过头，眸色清亮如潭水："为何这么说？"
"感觉呗。"魏无羡晃了晃酒坛，"你这几天都怪怪的，练剑的时候走神，抄家规的时候也走神——难道是在想哪家的姑娘？"
蓝忘机的耳尖似乎微微泛红，却很快恢复如常，只淡淡道："无稽之谈。"他顿了顿，看向魏无羡，"明日温氏便要派人来听学。"
魏无羡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我知道。"
"温晁心性卑劣，你..."蓝忘机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多加小心。"
夜风掠过寒潭，卷来更浓的雾气。魏无羡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空坛被他随手丢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放心，"他冲蓝忘机扬起一个笑，眼底却藏着几分桀骜，"我魏无羡还没怕过谁。"
那天夜里，他们在寒潭边待了很久。
蓝忘机始终没再说话，只是陪着他看雾气在水面聚散，听风吹过竹林的声响。
魏无羡起初还觉得不自在，后来竟也跟着安静下来，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被蓝忘机催着回去。
走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见蓝忘机仍立在潭边，琉璃灯的光晕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像枚沉在水底的玉。
（二）
温氏听学的队伍果然浩浩荡荡。
温晁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烈焰纹的红衣晃得人眼晕，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装束的温氏子弟，个个面带倨傲，仿佛云深不知处是什么任人踩踏的泥沼。
蓝启仁气得胡须发抖，却碍于温氏势大，只能强压着怒火，让弟子引他们去安排好的住处。魏无羡站在廊下，看着温晁用马鞭挑翻了蓝氏弟子手里的茶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怎么，魏公子不服气？"温晁转过身，目光像毒蛇一样缠上来，"听说你在云梦横行惯了，到了云深不知处，倒是学会装模作样了？"
魏无羡刚要开口，就被蓝忘机暗中拉了把衣袖。他看了眼身旁脸色沉凝的蓝忘机，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温晁见状，得意地笑了笑，大摇大摆地走了。
"你拦我做什么？"等人走远了，魏无羡才低声问道。
"此处是云深不知处。"蓝忘机的声音很轻，"不可冲动。"
"我知道这是云深不知处！"魏无羡有些烦躁，"可你看他那副样子，真当蓝氏好欺负吗？"
蓝忘机沉默片刻，道："忍一时。"
魏无羡还想争辩，却见蓝启仁走了过来，脸色铁青。"忘机，你带魏公子去雅室抄书，今日的功课不可懈怠。"显然是不想让他们再掺和温氏的事。
被关在雅室抄家规时，魏无羡满脑子都是温晁那副嘴脸，手里的狼毫笔在纸上划出道道墨痕。
蓝忘机坐在对面，依旧是一丝不苟地临摹家规，墨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倒让魏无羡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些。
"蓝湛，"他放下笔，看着对方，"你说，温氏是不是真的要动手了？"
蓝忘机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斑。"叔父已传信各大家族。"他轻声道，"静观其变。"
魏无羡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笔："静观其变...也不知能静观到什么时候。"
接下来的几日，温氏子弟在云深不知处愈发肆无忌惮。
他们不仅在讲堂上顶撞蓝启仁，还私下里毁坏兰草，甚至偷拿了雅室里的琴谱。蓝氏弟子虽气愤，却碍于家规和温氏的势力，只能隐忍。
魏无羡却按捺不住。那日他撞见温氏的几个子弟在竹林里欺负一个年幼的蓝氏小弟子，当即就冲了上去，三两下就把人揍得鼻青脸肿。
"魏无羡！你敢动手？"被打的温氏子弟又惊又怒。
"动手怎么了？"魏无羡拍了拍手上的灰，笑得痞气，"你们温氏的人就这点能耐？只会欺负小孩子？"
"你等着！我这就去告诉温大人！"
那些人连滚带爬地跑了，魏无羡揉了揉那小弟子的头："没事吧？"
小弟子眼圈红红的，摇了摇头："谢...谢谢魏公子。"
"谢什么，以后他们再欺负你，就告诉我。"魏无羡刚说完，就见蓝忘机和温晁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好啊魏无羡，果然是你！"温晁指着他，脸色难看，"竟敢伤我温氏子弟，我看你是活腻了！"
魏无羡刚要反驳，就被蓝忘机挡在了身后。"此事因由，我已查明。"蓝忘机看向温晁，"是令弟子先动手伤人。"
"我说是他的错就是他的错！"温晁蛮不讲理，"蓝二公子想包庇他？"
"并非包庇。"蓝忘机的声音平静无波，"按云深不知处的规矩，伤人者当罚。但令弟子挑衅在先，亦有过错。"
温晁冷笑一声："我温氏的人，轮不到你们蓝氏来教训！魏无羡，今日我非要让你知道规矩不可！"说着就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魏无羡立刻也想召出随便，却被蓝忘机按住了手。"我来。"对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只见蓝忘机抬手握住避尘的剑柄，剑光一闪，如月下流辉，瞬间就挡住了温晁的攻击。
两人在竹林间交起手来，温晁的剑法狠戾，却远不如蓝忘机的灵动精妙。不过几招，温晁就被逼得连连后退，最后被避尘的剑脊架在了脖子上。
"你敢伤我？"温晁又惊又怒。
蓝忘机收剑回鞘，语气淡漠："云深不知处，禁止私斗。温公子若想动手，便请离开。"
温晁看着蓝忘机冰冷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围上来的蓝氏弟子，终究是不敢再放肆，撂下句"走着瞧"，便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蓝湛，谢了啊。"魏无羡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下次不可再如此冲动。"
"知道了知道了。"魏无羡笑得灿烂，"不过你刚才那几招真帅，回头教教我？"
蓝忘机没说话，转身往雅室走去。魏无羡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鼻子，也赶紧跟了上去。
夕阳穿过竹叶落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倒像是一幅流动的画。
（三）
温氏的人终究还是动手了。
那天夜里，魏无羡被一阵浓烟呛醒，跑出雅室一看，只见云深不知处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他心里一紧，立刻朝着火光的方向跑去，路上撞见不少惊慌失措的蓝氏弟子。
"怎么回事？"他抓住一个弟子问道。
"是温氏！他们放火烧了山门！"那弟子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叔父和兄长正在前面抵挡，让我们赶紧往后山撤！"
魏无羡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多说，拔腿就往前冲。刚穿过一片竹林，就看到前方一片混战。蓝启仁和蓝曦臣正带领着弟子们与温氏的人厮杀，蓝氏的白衣在火光中格外刺眼，倒下的身影一个接一个。
"魏公子！你怎么来了？快走！"蓝曦臣看到他，急忙喊道。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魏无羡抽出随便，剑光凌厉，"再说了，我魏无羡可不是临阵脱逃的人！"
他说着就冲了上去，随便在他手里如臂使指，很快就斩杀了几个温氏子弟。蓝忘机正在不远处与温晁缠斗，避尘的剑光在火光中流转，却不知何时手臂上已添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月白的衣袖。
"蓝湛！"魏无羡心里一紧，立刻冲过去帮他挡开温晁的攻击。
"你不该来。"蓝忘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沉稳。
"少废话！"魏无羡一边应对温晁的攻击，一边道，"你都快成血人了，还逞什么强？"
两人并肩作战，一攻一守，竟让温晁渐渐落了下风。温晁见状，气急败坏地喊道："一群废物！还不快上！"
周围的温氏子弟立刻围了上来，将两人团团围住。魏无羡和蓝忘机背靠背站着，剑光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
"看来今天得交代在这儿了。"魏无羡喘着气，笑了笑。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握剑的手更紧了些。
"是江澄！"魏无羡又惊又喜。
只见江澄带着云梦江氏的弟子们从林中冲了出来，紫电在夜色中闪着紫光，所到之处，温氏子弟纷纷被击飞。
"魏无羡！你还没死呢？"江澄的声音里带着怒意，却难掩关切。
"托你的福，还活着！"魏无羡笑着喊道。
有了江氏的加入，战局很快逆转。温晁见势不妙，带着残部仓皇逃窜。一场混战终于结束，云深不知处却已是一片狼藉，火光映着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蓝启仁受了伤，正被弟子们扶着休息。蓝曦臣在清点伤亡人数，脸色凝重。蓝忘机靠在一棵树上，正在处理手臂上的伤口，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
魏无羡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伤药递给他："这个好用，快涂上。"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接过伤药，却没有立刻用。"多谢。"
"跟我客气什么。"魏无羡蹲下身，看着他的伤口，"怎么这么不小心？要是伤了筋骨可就麻烦了。"
蓝忘机低头看着他，火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得那双墨色的眸子格外明亮。"你为何要回来？"
"啊？"魏无羡愣了愣，"我不回来你们怎么办？再说了，我们不是朋友吗？"
蓝忘机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嗯"了一声。
魏无羡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嘛。快上药，我帮你看着。"
魏无羡头，小心翼翼地将伤药涂在伤口上。蓝忘机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就算云深不知处变成了这样，只要身边还有这个人，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四）
云深不知处遭此重创，已无法再容纳众人。蓝启仁决定让弟子们暂时分散到各大家族避祸，待日后再图复兴。
分别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蓝曦臣在清点要带走的典籍，蓝忘机则在收拾一些必要的物品。魏无羡站在廊下，看着蓝氏弟子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要去哪儿？"他问走过来的蓝忘机。
"随叔父去清河聂氏。"蓝忘机的声音很轻，"你呢？"
"我跟江澄回云梦。"魏无羡笑了笑，"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又能见面了。"
蓝忘机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魏无羡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块玉佩，雕着云纹，质地温润。"这是..."
"避邪用的。"蓝忘机的耳尖有些红，"温氏势大，此去多加小心。"
魏无羡把玉佩攥在手里，心里暖暖的。"那我也送你个东西。"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稻草人，上面用红线缠着，"这个是我亲手做的，也能避邪。"
蓝忘机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多谢。"
"客气什么。"魏无羡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聂氏，记得好好养伤，别又逞强。"
"嗯。"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江澄就在外面催了。魏无羡最后看了蓝忘机一眼，笑道："走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蓝忘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稻草人，指尖微微泛白。
回到云梦后，魏无羡才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温氏已经开始吞并各大家族，不少小家族都已被灭门，连兰陵金氏都暂时选择了隐忍。
江枫眠和虞紫鸢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在积极备战。
魏无羡和江澄一起练剑，一起处理家族事务。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拿出那块云纹玉佩，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想起云深不知处的寒潭，想起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
三个月后，温氏果然对云梦江氏动手了。那天夜里，莲花坞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魏无羡和江澄被虞紫鸢提前送走，再次回来只看到一片废墟。江枫眠和虞紫鸢倒在血泊中，已经没了气息。
"爹！娘！"江澄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魏无羡站在一旁，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冰窖。他握紧了手里的随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他和江澄被迫逃亡，一路上躲避着温氏的追杀。江澄因为悲痛和自责，性情变得愈发暴躁，常常和魏无羡发生争执。
魏无羡心里也不好受，却只能强撑着安慰他，想办法寻找出路。
后来，他们遇到了蓝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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