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剩下的,是苏涉那张惊恐扭曲的脸。
他手里的阴虎符失去了怨气支撑,开始寸寸碎裂,黑色的碎片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烧尽的纸灰。
魏无羡缓步上前,陈情在他指间转了个圈,竹笛的凉意透过指尖漫上来,压下了心底翻涌的戾气。
“你以为怨气是任人摆布的工具?”他声音很轻,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它们记得每一笔债,每一次痛。你借它们的手作恶,就得受它们的反噬。”
苏涉突然尖叫一声,抱着头蹲在地上。那些被他强行操控的怨魂虽已消散,可残留的怨念却像附骨之疽,顺着他的七窍往里钻。
他蜷缩在断壁下,黑衣被冷汗浸透,面具摔落在地,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脸——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在蓝氏求学时的影子,只剩下被嫉妒与仇恨啃噬殆尽的空洞。
蓝忘机的琴音适时转柔,清心咒的灵力如流水般漫过废墟,那些残存的阴煞之气遇之便化作白烟。
他走到魏无羡身边,目光扫过苏涉时冷若冰霜,落在魏无羡身上时,却悄悄柔和了些许。“结束了。”
魏无羡转头看他,夕阳正落在蓝忘机的发梢,镀上一层暖金。
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他们在云深不知处的山门外分道扬镳,那时的蓝忘机也是这样,白衣胜雪,眼神清亮,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执拗。
“是结束了。”他笑了笑,弯腰捡起地上的面具。面具上的裂痕像一张网,网住了苏涉扭曲的半生。“带他回姑苏吧,该怎么罚,按蓝氏的规矩来。”
蓝忘机点头,抬手召来蓝氏弟子。苏涉被拖走时还在嘶吼,语无伦次地喊着“凭什么”“我不服”,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撞来撞去,最后还是消散在风里。
魏无羡站在不夜天的最高处往下看。断壁间长出了新的野草,砖缝里开着细碎的野花,夕阳把一切都染成温暖的橘色,竟让人忘了这里曾堆满尸骸,流尽鲜血。
“在想什么?”蓝忘机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个水囊。
魏无羡接过来喝了一口,清冽的泉水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竹香——是云深不知处的水。“在想,”他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该回去了。”
蓝忘机的指尖轻轻动了动,似乎想碰他的手腕,最终还是忍住了。“回哪里?”
“回云深不知处啊,”魏无羡转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含光君不是说,要教我雅正吗?”
蓝忘机的耳尖又红了,却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风从山谷里吹上来,带着草木的清香。魏无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握过阴虎符,沾过鲜血,可此刻却很干净,掌心甚至还留着陈情温润的触感,和蓝忘机指尖的温度。
六、
云深不知处的桃花开了。
魏无羡躺在静室的屋顶上,嘴里叼着根草,看蓝忘机在院子里练剑。避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剑穗上的白流苏随动作轻轻摆动,像一只展翅的白鸟。
“蓝湛,你这剑招越来越好看了。”他含着草含糊不清地说。
蓝忘机收剑回鞘,抬头看他:“下来,风大。”
“不嘛,”魏无羡翻了个身,双手枕在脑后,“这里视野好,能看见藏书阁的屋檐,还能看见......”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块糕点砸中了额头。蓝忘机站在树下,手里还拿着个食盒,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藏着笑意。“下来吃。”
魏无羡笑着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凑到食盒前一看,是他爱吃的天子笑酥。“含光君越来越懂我了。”
蓝忘机没说话,转身去煮茶。炉火噼啪作响,铜壶里的水渐渐冒起热气,茶香混着糕点的甜香,在静室里弥漫开来。
魏无羡拿起一块酥饼塞进嘴里,甜而不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对了,阿苑怎么样了?”
“跟思追在学堂读书,”蓝忘机往茶杯里倒着茶,“先生说他很聪慧,就是坐不住。”
魏无羡笑得更欢了:“随我。”
蓝忘机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无奈,也带着纵容。“明日聂宗主和江宗主会来。”
“哦?”魏无羡挑眉,“他们来做什么?不会是又要讨教什么降妖除魔的法子吧?”
“是商议清理苏涉余党的事,”蓝忘机把茶杯推到他面前,“也想问问你,要不要......”
“不去不去,”魏无羡连忙摆手,“那种正经事,你们商量就好,我还是适合待在云深不知处,陪含光君看看风景,喝喝茶。”
蓝忘机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低头抿了口茶。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傍晚的时候,蓝思追带着阿苑来了。阿苑长高了些,穿着蓝氏的校服,却还是改不了爱跑爱跳的性子,一进门就扑到魏无羡怀里。
“羡哥哥,你看我画的画!”他献宝似的递过来一张纸。
纸上画着四个人,一个穿黑衣吹笛子,一个穿白衣弹琴,旁边跟着两个扎着总角的少年,背景是开满桃花的院子。画得算不上好,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天真烂漫。
魏无羡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画得真好,哪个是我?”
“这个!”阿苑指着那个吹笛子的人,小脸上满是得意,“思追哥哥说,这个是羡哥哥,那个是含光君。”
蓝思追站在一旁,脸微微发红:“是、是阿苑要画的。”
魏无羡把画递给蓝忘机,蓝忘机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然后郑重地卷起来,放进了书架上的木盒里——那里放着他抄的家规,他画的兔子,还有魏无羡当年留在云深不知处的陈情穗子。
“蓝湛,你还真收起来啊?”魏无羡打趣道。
蓝忘机点头,语气认真:“画得好。”
阿苑乐得拍手:“含光君也觉得好!那我明天再画一幅,画我们去山下买糖葫芦!”
“好啊,”魏无羡笑着应道,“不过要先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
阿苑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拉着蓝思追的袖子撒娇:“思追哥哥,我能不能......”
蓝思追无奈地看了魏无羡一眼,只好哄道:“我陪你一起做,很快就好。”
两个孩子手拉手出去了,静室里又恢复了安静。魏无羡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突然开口:“蓝湛,你说,我们算不算有个家了?”
蓝忘机正在收拾茶具的手顿了顿,然后转头看他。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眼里,像落了满眶的星辰。“算。”
魏无羡笑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软软的。
七、
江澄和聂怀桑来的那天,云深不知处下了点小雨。
江澄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手里却提着个食盒,里面是魏无羡爱吃的莲藕排骨汤。聂怀桑依旧摇着扇子,看见魏无羡就笑得一脸狡黠。
“魏兄,好久不见,越发风采照人了。”聂怀桑拱手道。
“少来这套,”魏无羡笑着捶了他一下,“说吧,又有什么事求我?”
“哪能呢,”聂怀桑连忙摆手,“我是真心来拜访的,顺便......顺便问问苏涉那案子的后续。”
蓝忘机端来茶水:“已按家规处置,废其灵力,逐出蓝氏,永世不得踏入姑苏。”
江澄冷哼一声:“便宜他了。”
魏无羡知道他还在为当年的事生气——苏涉曾暗中勾结温氏,害死了不少江氏子弟。他拿起一块糕点递过去:“尝尝,蓝湛亲手做的。”
江澄别别扭扭地接过来,尝了一口,脸色缓和了些:“还行。”
聂怀桑凑过来:“我也要,我也要。”
几人坐在廊下,听着雨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聂怀桑说起最近各地的怪事,江澄抱怨着金凌越来越不听话,魏无羡则插科打诨,偶尔被蓝忘机用眼神制止,却笑得更欢了。
“对了,”聂怀桑突然压低声音,“我从金光瑶的密室里,还找到一样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打开来,里面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个“瑶”字。“这是......”
“是金光瑶母亲的遗物,”魏无羡看着玉佩,眼神复杂,“当年他母亲在青楼里受尽屈辱,只有这块玉佩是她唯一的念想。”
江澄皱眉:“那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他也曾是个想往上爬的可怜人啊,”魏无羡叹了口气,“只是走错了路,一错再错。”
蓝忘机轻轻敲了敲桌子:“是非对错,自有公论。”
魏无羡点头:“你说得对。”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廊外的桃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粉色的花瓣飘在水面上,像一艘艘小小的船。
“说起来,”聂怀桑突然笑了,“魏兄,你打算什么时候跟蓝二公子......”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蓝忘机冷冷地瞥了一眼,吓得连忙闭上了嘴。魏无羡却笑得一脸坦荡:“急什么,我们还年轻。”
江澄“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耳根却红了。
雨停的时候,江澄和聂怀桑要走了。江澄临走前,把魏无羡拉到一边,塞给他一个小小的布包。
“这是什么?”魏无羡问。
“你娘留下的东西,”江澄别着脸,声音有些不自然,“我娘当年收着的,忘了给你。”
魏无羡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支旧发簪,雕着简单的莲花纹样,边角已经磨损了。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发簪,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江澄,”他低声说,“谢了。”
江澄“嗯”了一声,转身就走,紫色的衣摆在石板路上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魏无羡拿着发簪站在门口,蓝忘机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回去吧。”
“嗯。”魏无羡点头,跟着他往静室走。夕阳透过云层照下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八、
日子就像云深不知处的流水,平静而悠长。
魏无羡偶尔会跟着蓝忘机出去夜猎,大部分时间则待在静室里,要么陪蓝忘机抄家规,要么就去学堂听先生讲课,偶尔还会被阿苑和蓝思追缠着,教他们些新奇的符咒。
蓝忘机依旧话不多,却会记得魏无羡爱吃的东西,会在他看书时悄悄为他披上外衣,会在他练剑遇到瓶颈时,耐心地指点他。
魏无羡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蓝忘机突然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木盒。
“什么东西?”魏无羡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支笛子,竹身温润,上面刻着精致的云纹,与陈情很像,却又多了几分雅致。
“我做的,”蓝忘机的耳尖有些红,“你试试。”
魏无羡拿起笛子,凑到唇边吹了一下,清越的笛声在院子里回荡开来,像山涧的流水,像林间的鸟鸣。“真好听,”他笑着说,“比陈情还好听。”
蓝忘机“嗯”了一声,眼底带着笑意。
魏无羡突然放下笛子,认真地看着蓝忘机:“蓝湛,我们结为道侣吧。”
蓝忘机愣住了,似乎没反应过来。魏无羡却笑得一脸坦荡:“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这样好。以后不管是夜猎,还是过日子,我们都在一起。”
蓝忘机的眼眶慢慢红了,他看着魏无羡,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好。”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宾客满堂,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静室的院子里,对着漫天的晚霞,郑重地许下了诺言。
魏无羡把那支新笛子递给蓝忘机:“给它起个名字吧。”
蓝忘机接过笛子,想了想:“忘羡。”
“忘羡?”魏无羡笑了,“好名字。”
他拿起陈情,和蓝忘机的忘羡笛并排放在一起,竹身相触,发出轻微的声响,像两只鸟儿在低声私语。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月亮升了起来,银辉洒满了整个院子。蓝忘机轻轻握住魏无羡的手,十指相扣。
“蓝湛,”魏无羡靠在他肩上,轻声说,“遇见你,真好。”
蓝忘机没有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些。远处传来阿苑和蓝思追的笑声,近处是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一切都那么安静,那么美好。
魏无羡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
九、
很多年后,魏无羡和蓝忘机都老了。
阿苑成了仙门百家敬仰的温宗主,蓝思追也成了蓝氏的掌事者,金凌则继承了金麟台,三个孩子常常带着各自的家眷,来云深不知处看望他们。
魏无羡的头发白了,却依旧爱笑,常常拉着蓝忘机的手,在云深不知处的石板路上散步,像年轻时一样。
这天,魏无羡靠在蓝忘机怀里,听他弹琴。琴音依旧清冽,却多了几分沧桑。“蓝湛,”魏无羡轻声说,“我好像有点累了。”
蓝忘机的手顿了顿,然后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睡一会儿吧。”
“嗯。”魏无羡点头,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了乱葬岗的雾,梦见了不夜天的血,梦见了莲花坞的莲,梦见了云深不知处的雪。最后,他梦见了蓝忘机,白衣胜雪,站在桃花树下,对他笑着。
“蓝湛。”他轻声唤道。
“我在。”蓝忘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魏无羡睁开眼睛,看见蓝忘机正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我们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蓝忘机说。
魏无羡笑了,拉着他的手,慢慢站起身。他们走出静室,走过藏书阁,走过山门,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像极了乱葬岗的雾,却没有那股陈腐的腥气,只有淡淡的草木清香。
“蓝湛,”魏无羡回头看他,“你说,这里是不是忘川?”
蓝忘机摇头:“我不知道。”
“不管是什么地方,”魏无羡笑着说,“只要有你在,就好。”
蓝忘机点头,握紧了他的手。
雾气渐渐散去,前面出现了一条河,河水清澈,河面上漂着点点荧光,像无数盏莲花灯。
河对岸,站着很多人,有江枫眠和虞夫人,有师姐江厌离和金子轩,有温宁和温情,还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都笑着,朝他们招手。
“走吧。”魏无羡说。
“嗯。”蓝忘机点头。
他们手牵着手,一步步走进河里。河水很暖,像母亲的怀抱。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荧光里,只留下两缕缠绕在一起的笛音,在忘川之上,久久回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