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的山雾被雨丝打湿，沉甸甸地压在檐角，将整片玉兰花海笼得朦胧。
魏无羡斜倚在静室窗边的美人靠上，手里转着支没上弦的竹笛，看着廊下那抹白衣身影在雨里移动。
蓝忘机正将最后一盆新移的兰草搬回檐下。
他动作轻缓，衣摆扫过青石板时带起微不可闻的声响，雨水顺着他束起的发尾滴落，在石阶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却半点没沾湿那身纤尘不染的校服。
“蓝湛，”魏无羡吹了声口哨，“你说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再这么下，咱们存的天子笑都要受潮了。”
蓝忘机回头时，额前的碎发被雨气浸得微湿，眼底映着廊外的雾色，清浅如洗：“三日。”
“你怎么知道？”魏无羡挑眉，“含光君还兼职观天象？”
蓝忘机放下手中的青瓷盆，走到窗边。
他身上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气，站定在魏无羡面前时，衣袂间的水珠偶尔滴落，落在魏无羡交叠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昨日查过历书。”他言简意赅，目光扫过魏无羡手里的竹笛，“此笛……”
“哦，这个啊。”魏无羡把竹笛抛起来又接住，“前几日在山下看见个老木匠做的，觉得顺手就买了。你看，比陈情轻便多了，就是没上漆，音色差些。”
他说着，将竹笛凑到唇边虚吹了一下，嘴角勾起惯有的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怅然。
蓝忘机看得分明，却没点破，只道：“我房里有上好的松烟墨，可题字。”
魏无羡眼睛一亮：“好啊！那你给我题个‘随便’？”
蓝忘机：“……”
见他微微蹙眉，魏无羡笑得更欢了：“逗你的。就叫‘忘忧’吧，怎么样？”
这次，蓝忘机没有反驳。他转身取来笔墨，魏无羡连忙把竹笛递过去，看着他执笔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握着狼毫时稳如磐石，墨汁落在竹面上，晕开清隽的字迹，正是“忘忧”二字，笔锋间带着蓝氏特有的雅正，却在收尾处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好看。”魏无羡接过竹笛，翻来覆去地看，“还是蓝湛你字写得好，不像我，提笔就像画符。”
蓝忘机收拾着笔墨，忽然道：“明日，下山。”
魏无羡一愣：“下山？做什么？云深不知处不是不许随便下山吗？”
“购置新茶。”蓝忘机道，“存茶将尽。”
“哦……”魏无羡拖长了调子，“我怎么记得库房里还有两箱碧潭飘雪？”
蓝忘机抬眸看他，目光平静无波。
魏无羡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笑了：“行吧，下山就下山。正好我想去看看彩衣镇的糖葫芦，上次吃还是……”
他话音顿住了。
有些记忆像埋在土里的针，平时摸不着，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雨丝、风声或是一句没说完的话勾出来，轻轻刺一下，不疼，却让人心里发闷。
蓝忘机显然也察觉到了，他沉默片刻，道：“还有你爱吃的糖画。”
魏无羡立刻打起精神：“对！糖画！上次那个老师傅给我画了只威风凛凛的老虎，结果被温宁那小子一口咬掉了耳朵，哈哈哈……”
他笑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窗外的雨还在下，玉兰花的香气混着潮湿的水汽飘进来，带着点清苦的味道，像极了乱葬岗的那个秋天。
蓝忘机递给他一杯温热的茶：“先喝些暖茶。”
魏无羡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那点闷意散了些。
他喝了口茶，忽然凑近蓝忘机，眨了眨眼：“蓝湛，你说咱们下山，要不要偷偷带两坛天子笑回来？就藏在你那冷泉旁边的石洞里，怎么样？”
蓝忘机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睫毛上仿佛还沾着刚才笑出来的水汽，喉结微动，缓缓道：“……不可。”
“哎呀，就两坛嘛！”魏无羡得寸进尺地往他身边凑了凑，“你看这雨下的，多适合喝酒啊。再说了，上次你罚我抄的家规，我可是一字不落地抄完了，难道不该奖励一下？”
蓝忘机：“……奖励？”
“对啊！”魏无羡理直气壮，“比如……陪我喝一杯？”
他说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蓝忘机，像只等着投喂的小兽。蓝忘机沉默了半晌，终是轻轻“嗯”了一声。
魏无羡顿时欢呼起来，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打翻。蓝忘机伸手扶住他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温和而坚定。
“明日再去。”蓝忘机道，“今日雨大。”
“好！”魏无羡笑眯眯地应着，心里却记起很多年前，这样一个雨天，他把蓝忘机堵在藏书阁的角落里，非要他陪自己逃课去捉鱼，那时候的蓝忘机，只会板着脸说“不可”，眼神冷得像冰。
而现在，他会陪自己看雨，会给自己题笛，会默许他带天子笑回云深不知处。
时光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像这雨丝，缠缠绕绕，把曾经的棱角都磨得温润了。
魏无羡看着蓝忘机收拾茶具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雨下得也不算太讨厌……
(二)
次日清晨，雨果然停了。
云深不知处的雾散了大半，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细碎的光。魏无羡跟着蓝忘机下山时，手里还攥着那支“忘忧”笛，竹身被他摩挲得温热。
彩衣镇比上次来热闹了些。大概是雨后初晴的缘故，镇上的人都出来透气，沿街的摊位摆得满满当当，叫卖声、说笑声混在一起，透着股鲜活的烟火气。
魏无羡眼睛一扫，就看见了街角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红彤彤的山楂串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拉了拉蓝忘机的衣袖：“蓝湛，你看！”
蓝忘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去买吧。”
魏无羡刚跑两步，又回头看他：“你不跟我一起？”
“我去买茶。”蓝忘机道，“在此处等你。”
“好！”魏无羡应着，转身就朝糖葫芦摊子跑过去，像个脱缰的野马。
蓝忘机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和摊主笑着讨价还价，看着他举着两串糖葫芦转身朝自己挥手，阳光落在他脸上，笑得眉眼弯弯，像极了少年时的模样。
蓝忘机收回目光，转身走向街尾的茶铺。他走得不快，沿途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都清晰地传入耳中。
茶铺的老板是个姓王的老者，见了蓝忘机，连忙笑着迎上来：“含光君，好久不见了！今日要点什么茶？”
“碧潭飘雪，两斤。”蓝忘机道。
“好嘞！”王老板手脚麻利地称好茶，用纸包好，又额外抓了一把新炒的瓜子，“含光君，这个您拿着，新炒的，尝尝鲜。”
蓝忘机微微颔首：“多谢。”
他付了钱，提着茶包转身，刚走出茶铺，就看见魏无羡蹲在不远处的桥边，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正逗着桥下的一群锦鲤。
“过来，”魏无羡拍了拍手，“你看这条红的，是不是跟你那抹额一个色？”
蓝忘机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桥下。溪水清澈，几条锦鲤在水里游弋，其中一条红色的锦鲤特别活泼，围着魏无羡丢下去的糖葫芦碎块打转。
“不像。”蓝忘机道。
“怎么不像？”魏无羡不服气，“都是红色的嘛。”
他说着，又把手里的糖葫芦递到蓝忘机嘴边：“尝尝？可甜了。”
蓝忘机看着那递到唇边的糖葫芦，糖衣上还沾着一点阳光，亮晶晶的。他犹豫了一下，微微张口，咬了一小口。
山楂的酸混着糖的甜，在舌尖散开，味道很浓烈，像魏无羡这个人，总是带着这样鲜明的色彩，闯入他原本平静无波的世界。
魏无羡见他吃了，笑得更开心了：“怎么样，好吃吧？”
蓝忘机点了点头，没说话。
就在这时，桥对岸传来一阵喧哗声。几个穿着修士服的年轻人围着一个老妇人，似乎在争执什么。
“我说了，我没偷你们的东西！”老妇人急得满脸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这是我给我孙子带的糕点，你们不能抢！”
“哼，谁知道是不是你偷了我们门派的玉佩，想拿这个布包遮掩！”一个身材高大的修士推了老妇人一把，“快把布包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老妇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魏无羡皱了皱眉，刚想上前，就被蓝忘机拉住了。
“等等。”蓝忘机低声道。
魏无羡看向他，只见蓝忘机的目光落在那几个修士腰间的玉佩上，眼神微沉：“是秣陵苏氏的人。”
“秣陵苏氏？”魏无羡想了想，“就是那个靠着巴结金麟台发家的小门派？”
蓝忘机点头：“他们近日在附近追查失窃的法器。”
“追查也不能欺负老人家吧？”魏无羡撇了撇嘴，“我去看看。”
他说着，挣脱蓝忘机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喂，你们几个，以多欺少，欺负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魏无羡挡在老妇人面前，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几个苏氏修士。
那几个修士见他穿着普通的布衣，不像是什么名门正派的人，顿时没放在眼里：“哪来的野小子，敢管我们秣陵苏氏的事？赶紧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魏无羡挑了挑眉：“哦？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收拾我。”
“找死！”那个高大的修士怒喝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剑，就朝魏无羡刺了过来。
魏无羡侧身躲过，动作行云流水，脚下甚至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闲逸。
他没拔剑，也没动用灵力，只是凭借着灵活的身法，在几个修士之间周旋。
那几个修士的剑法杂乱无章，显然没什么真本事，折腾了半天，连魏无羡的衣角都没碰到，反而被他戏耍得团团转。
“够了！”魏无羡忽然停住脚步，声音一沉，“你们说她偷了你们的玉佩，有证据吗？”
那几个修士被他刚才的身法吓了一跳，一时语塞。其中一个矮个子的修士强撑着道：“我们……我们就是看到她鬼鬼祟祟地在我们住的客栈附近转悠，肯定是她偷的！”
“哦？鬼鬼祟祟？”魏无羡看向老妇人，“老人家，你刚才在客栈附近做什么？”
老妇人擦了擦眼泪：“我……我就是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我从乡下来看孙子，走得累了……”
魏无羡点了点头，又看向那几个修士：“听到了吗？人家只是想歇歇脚。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人，还动手伤人，这就是你们秣陵苏氏的规矩？”
那高大的修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还是嘴硬：“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查一查就知道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蓝忘机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那个茶包。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修士：“玉佩失窃，可有目击者？失窃的地点在哪里？具体是什么时辰？”
那几个修士见了蓝忘机，顿时矮了半截，尤其是看到他腰间的抹额时，脸色更是变得煞白。
“含……含光君……”高大的修士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的玉佩是昨天晚上在客栈房间里丢的，没……没看到谁偷的……”
“既然没看到，为何认定是这位老人家所偷？”蓝忘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几个修士被问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魏无羡在一旁看得直乐，心里暗道：还是蓝湛有气势，几句话就把这帮家伙吓住了。
“还不快道歉？”魏无羡踹了那高大的修士一脚。
那修士咬了咬牙，虽然不情愿，但在蓝忘机的注视下，还是不情不愿地对老妇人说了声：“对不起。”
“滚吧。”魏无羡挥了挥手。
那几个修士如蒙大赦，连忙灰溜溜地跑了。
老妇人这才松了口气，对着魏无羡和蓝忘机连连道谢：“多谢两位公子，多谢两位公子……”
“举手之劳。”魏无羡笑了笑，“老人家，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老妇人擦了擦眼泪，“多亏了你们，不然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要被他们怎么欺负呢。”
她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果然是几块普通的糕点，还有一个小小的长命锁。
“这是给我孙子带的，他今年五岁了，还没见过我呢。”老妇人拿起长命锁，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魏无羡看着那个长命锁，突然想起了温苑。
“老人家，您孙子住在哪儿？我们送您过去吧。”魏无羡道。
“不用不用，”老妇人连忙摆手，“就在前面那条街，不远的。”
她又谢了魏无羡和蓝忘机几句，才小心翼翼地提着布包，慢慢往前走。
魏无羡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蓝湛，你说这世道，怎么总有这么多仗势欺人的家伙？”
蓝忘机沉默片刻，道：“公道自在人心。”
“话是这么说，可人心这东西，有时候最是靠不住。”魏无羡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就像当年……”
他又没说下去。有些话，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还是很难说出口。
蓝忘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去买糖画。”
魏无羡抬头看他，见他眼底带着一丝温和的暖意，心里那点沉闷忽然就散了。他咧嘴一笑：“对！糖画！刚才我问了，那个老师傅就在前面的巷子里。”
他拉着蓝忘机的手腕，快步朝巷子里走去。
阳光穿过巷口的树枝，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流动的画。
(三)
回到云深不知处时，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给整片山岚镀上了一层金红色。魏无羡提着两坛天子笑，脚步轻快地跟在蓝忘机身后，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我说蓝湛，你这云深不知处也太安静了，连个鸟叫都没有。”魏无羡道，“还是彩衣镇热闹，下次咱们再去逛逛？”
蓝忘机：“嗯。”
“你说真的？”魏无羡眼睛一亮，“那下次我们去捉鱼吧？就像以前在云深不知处的冷泉里那样，我捉鱼，你烤鱼，味道可香了……”
他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蓝忘机的脚步也顿了一下。
冷泉，烤鱼，那是他们少年时的记忆，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青草的香气，却也藏着后来的种种变故，像一根细细的线，轻轻一碰，就牵扯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可以。”蓝忘机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魏无羡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夕阳的光落在蓝忘机的侧脸，勾勒出他柔和的轮廓，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真的可以？”魏无羡不确定地问。
蓝忘机点了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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