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云深不知处浸着层化不开的湿意，檐角铜铃被风拂得轻响。
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翅尖扫过青石阶上的积雨，溅起的水花恰好落在魏无羡蜷起的发梢。
他半倚着藏书阁外的老枇杷树，指尖转着支不知从哪儿摸来的竹笛，目光却黏在阁内正埋首整理卷宗的蓝忘机身上，连笛穗扫过手背都没察觉。
“蓝湛，”他拉长了语调，声音裹在湿润的风里，软乎乎地往阁内飘，“你都对着这些纸片子看三个时辰了，再看下去，眼睛该比你抹额还亮了。”
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蓝忘机立在门槛边，月白校服下摆沾了点廊下的青苔色。
他没应魏无羡的调侃，只递过一方叠得齐整的素色帕子：“擦。”帕角绣着极小的卷云纹，是他惯常的细致模样。
魏无羡笑着接过来，却没擦脸，反倒凑过去蹭了蹭蓝忘机的袖口：“不用擦，这点雨丝儿，还不够给我当酒引子呢。”
蓝忘机的耳尖几不可察地红了些，抬手将他额前被雨打湿的碎发捋到耳后，指腹触到温热的皮肤时，动作顿了顿。
“前日你说想喝天子笑，”他垂眸看着魏无羡眼底的狡黠，声音放得轻，“我让厨房温了两坛，在静室。”
魏无羡眼睛瞬间亮了，直起身时带得枇杷树落了几片新叶，沾在他肩头。
“还是蓝湛疼我！”他伸手想去勾蓝忘机的手腕，却被对方轻轻避开。
毕竟是在藏书阁外，虽已过了门禁时辰，却仍有巡夜的弟子往来。
蓝忘机没看他的失落，只转身往静室的方向走，走了两步又停下，侧过身等他，月光落在他肩头，像落了层细雪。
静室的窗棂上糊着新换的竹纸，映着室内跳动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蓝忘机从柜中取出温好的天子笑，瓷坛碰在案上发出轻响，魏无羡早已迫不及待地坐好，手肘撑着桌面，托着腮看他倒酒。
琥珀色的酒液入盏时，泛起细密的泡沫，香气瞬间漫开来，混着室内淡淡的檀香，格外清润。
“说起来，”魏无羡抿了口酒，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舒服得眯起眼，“上次我们去云梦，江澄那家伙还念叨你呢，说你总把我拘在云深不知处，连莲花坞的莲蓬都快等不到我去摘了。”
蓝忘机执盏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向他：“你想去？”
“想啊，”魏无羡晃了晃酒盏，目光落在窗外的竹影上，“不过也不是非去不可。你在这儿，哪儿都一样。”他说这话时语气随意，像是在说今天的月色不错，可眼底的认真却没藏住，让蓝忘机的心跳慢了半拍。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个小火星。蓝忘机没再说话，只默默将魏无羡空了的酒盏又添满，指尖碰到对方的指腹，两人都顿了顿，却没人先收回手。
温酒的暖意透过瓷盏传过来，混着彼此的体温，在寂静的室内漫开。
第二日天还没亮，魏无羡就被窗外的鸟鸣吵醒了。他翻了个身，想往身边暖烘烘的地方凑，却扑了个空。
身侧的被褥早已凉透，显然蓝忘机起了许久。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刚穿好外衣，就见蓝忘机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两碗清粥，一碟腌菜，还有两个冒着热气的花卷。
“今日要去后山巡林，”蓝忘机将托盘放在案上，帮他把粥碗推过来，“昨夜下了雨，恐有妖兽出没。”
魏无羡咬了口花卷，面香混着淡淡的碱味，是他熟悉的味道。
蓝忘机知道他吃不惯太清淡的，特意让厨房在花卷里加了点葱花。“巡林啊，”他含混地说，“正好，我也想活动活动筋骨，总待在静室里，骨头都快锈了。”
两人吃过早饭，便往后山去。云深不知处的后山多竹林，雨后的竹子更显青翠，竹叶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砸在枯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魏无羡走在前面，时不时伸手去够高处的竹叶，或是蹲下来看路边的蘑菇，活像个撒欢的孩子，蓝忘机跟在他身后，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生怕他不小心摔着。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呜咽声，像是小动物受伤的动静。魏无羡立刻停下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蓝忘机跟他来。
两人循着声音拨开竹丛，只见一棵老竹下，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左前腿被猎人设下的陷阱夹伤了，血染红了雪白的皮毛，看着格外可怜。
“这小家伙，”魏无羡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小狐狸起初有些警惕，龇着牙发出低低的吼声，可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檀香混合的味道，竟慢慢放松下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指尖，“真乖。”
蓝忘机也蹲下来，从乾坤袋里取出伤药和绷带，魏无羡轻轻按住小狐狸，让它不要乱动，蓝忘机则小心翼翼地帮它处理伤口。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稳得没一丝颤抖，小狐狸似乎也知道他在帮自己，乖乖地伏在地上，偶尔发出一两声委屈的呜咽。
处理好伤口，魏无羡将小狐狸抱起来，放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它的背：“你说，我们把它带回静室养着好不好？等它伤好了，再放它回山林。”
蓝忘机看着他眼底的柔光，点了点头：“好。”
往后的几日，静室里便多了个小身影。小狐狸很黏人，总是跟在魏无羡脚边，要么就蜷在他膝头睡觉，连蓝忘机看书时，它也敢跳上案桌，趴在卷宗旁，用尾巴扫蓝忘机的手腕。
魏无羡总笑它是“见风使舵”，见蓝忘机脾气好，就敢放肆，可每次这么说，小狐狸都会委屈地蹭蹭蓝忘机的手，惹得蓝忘机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午后，魏无羡抱着小狐狸坐在窗边晒太阳，蓝忘机则在案前整理前几日巡林的记录。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弟子的呼喊：“含光君！魏前辈！山下传来消息，说邻镇出现了凶尸，已有数人遇害！”
魏无羡立刻坐直身子，将小狐狸放在榻上，起身走到蓝忘机身边。蓝忘机也已放下笔，脸色凝重：“可知凶尸的来历？”
“不清楚，”弟子喘着气说，“只说那凶尸力大无穷，寻常符咒根本伤不了它，而且……而且它似乎只针对有过杀生记录的人。”
魏无羡皱了皱眉：“只针对杀生之人？倒像是有执念的凶尸。”他看向蓝忘机，“蓝湛，我们去看看吧。”
蓝忘机点了点头，起身取过避尘和忘机琴：“你多加小心。”
两人即刻下山，赶往邻镇。邻镇不大，此刻却一片死寂，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几家店铺的门板破破烂烂，地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透着股阴森的气息。
他们找到镇里的里正，里正已是吓得面无人色，见了他们，像是见了救星，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仙师！救救我们吧！”里正老泪纵横，“那怪物每晚都来，已经杀了五个人了，都是以前在镇上杀猪宰羊的……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魏无羡扶起里正，沉声道：“你先别急，跟我们说说那凶尸的模样，还有它每次出现的时间。”
里正定了定神，缓缓道来：“那怪物身高八尺，浑身是血，脸上没有皮，两只眼睛像是两个黑洞，每次都是亥时左右出现，从镇东头开始，挨家挨户地找……”
魏无羡和蓝忘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亥时，正是阴气最盛的时候，而凶尸只杀杀生之人，显然是生前曾遭过屠戮，死后怨念不散，才化为凶尸复仇。
“今晚我们守在这里，”蓝忘机道，“务必将它制服，以免再伤人命。”
入夜后，魏无羡和蓝忘机分别守在镇东和镇西，约定一旦发现凶尸踪迹，就用信号符联系。
魏无羡靠在一棵老槐树上，指尖转着陈情，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夜色渐深，风里带着股血腥味，让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忽的，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魏无羡心中一紧，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同时捏碎了信号符。红色的信号弹在夜空中炸开，很快，蓝忘机的身影也出现在不远处。
只见镇东头的一家肉铺前，一个高大的凶尸正掐着一个屠夫的脖子，屠夫的脸已经憋得发紫，眼看就要不行了。
魏无羡立刻抽出陈情，放在唇边吹奏起来。尖锐的笛音划破夜空，带着强大的控制力，朝着凶尸袭去。凶尸浑身一震，掐着屠夫的手松了些，屠夫趁机滚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蓝忘机也已赶到，避尘出鞘，剑光如练，朝着凶尸的要害刺去。凶尸察觉到危险，猛地转身，手臂一挥，带着一股腥风朝着蓝忘机拍来。
蓝忘机侧身避开，避尘在凶尸的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凶尸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依旧疯狂地攻击着。
“这凶尸的怨念好重！”魏无羡一边吹奏陈情，一边喊道，“寻常符咒和剑术根本制不住它！”
蓝忘机点头，退到魏无羡身边，取出忘机琴，指尖拨动琴弦。
清越的琴音响起，与魏无羡的笛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灵力，朝着凶尸压制而去。
凶尸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身上的怨气也开始不稳定，可它依旧在挣扎，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嘶吼。
就在这时，魏无羡忽然注意到凶尸的胸口处，似乎嵌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芒。
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发现那竟是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林”字。
“蓝湛，你看它胸口的玉佩！”魏无羡喊道。
蓝忘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也注意到了那枚玉佩。
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藏书阁看到的一本旧卷宗，里面记载着二十年前，邻镇有个姓林的秀才，因反对镇上的屠夫滥杀牲畜，被屠夫们联合起来打死，抛尸荒野，而那秀才的随身之物，正是一枚刻着“林”字的玉佩。
“它是二十年前的林秀才，”蓝忘机沉声道，“因怨念不散，化为凶尸，前来复仇。”
魏无羡恍然大悟，他停下笛音，朝着凶尸喊道：“林秀才！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可那些滥杀之人已经受到了惩罚，你若再执迷不悟，只会堕入魔道，永世不得超生！”
凶尸的动作顿了顿，喉咙里的嘶吼声也弱了些，似乎在犹豫。
蓝忘机趁机拨动琴弦，琴音变得柔和起来，带着安抚的力量，缓缓渗入凶尸的体内。
“你的仇已报，”蓝忘机的声音平静却有力量，“放下执念，方能安息。”
凶尸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胸口的玉佩光芒越来越亮。
过了许久，它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为点点荧光，消散在夜空中，只留下那枚刻着“林”字的玉佩，落在地上。
魏无羡走上前，捡起玉佩，玉佩已经失去了之前的邪气，变得温润起来。他将玉佩递给里正：“将这枚玉佩好好安葬吧，也算给林秀才一个交代。”
里正接过玉佩，连连点头，对着玉佩深深鞠了一躬。
处理完凶尸的事，天已经快亮了。两人没有立刻回云深不知处，而是坐在镇口的石桥上，看着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魏无羡靠在蓝忘机的肩上，打了个哈欠：“总算解决了，累死我了。”
蓝忘机侧过头，看着他眼底的疲惫，伸手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头，动作温柔：“再睡会儿，天亮了我们就回去。”
魏无羡闭上眼睛，闻着蓝忘机身上淡淡的檀香，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很快就睡着了。
晨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石桥下的河水缓缓流淌，带着清晨的凉意，却丝毫吹不散两人之间的暖意。
回到云深不知处时，小狐狸早已在静室门口等着了，见了他们，立刻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蹭着魏无羡的裤腿。
魏无羡弯腰将它抱起来，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想我了？”小狐狸“嗷呜”叫了一声，用脸蹭了蹭他的下巴，惹得魏无羡笑个不停。
往后的日子，依旧平静而温暖。
魏无羡时常会带着小狐狸去后山玩，蓝忘机则会在处理完事务后，去找他们，三人（狐）坐在竹林里，晒晒太阳，聊聊天，偶尔魏无羡会吹吹笛，蓝忘机会弹弹琴，小狐狸则趴在一旁，睡得香甜。
这日，魏无羡突发奇想，要教小狐狸认字。
他拿着树枝在地上写了个“蓝”字，指着字对小狐狸说：“看，这是‘蓝’，是你蓝湛哥哥的姓。
”小狐狸歪着脑袋，看了看地上的字，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看书的蓝忘机，伸出爪子，在“蓝”字旁边拍了拍，像是在模仿写字。
蓝忘机放下书，走过来，看着地上的字，又看了看魏无羡认真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他蹲下身，用树枝在“蓝”字旁边写了个“魏”字，轻声道：“还有‘魏’。”
魏无羡抬头看向他，笑着说：“对，还有‘魏’，是我魏无羡的姓。以后啊，我们就是一家人，有‘蓝’，有‘魏’，还有我们的小狐狸。”
蓝忘机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地上的“蓝”和“魏”，又看了看魏无羡眼底的笑意，心中一片柔软。
他没有说话，只轻轻握住了魏无羡的手，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落在地上的两个字旁边，小狐狸则凑过来，将脑袋放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风里带着枇杷花的香气，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在三人（狐）身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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