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清晨比昭阳宫来得更早。
虞昭昭蜷缩在龙床外侧的软榻上，听着窗外渐起的鸟鸣声。这是她被囚禁在萧景珩身边的第三天。
说是囚禁，待遇却比普通妃嫔还要优渥。
她有自己的侍女，精美的膳食，甚至被允许阅读萧景珩的部分藏书——当然，都是在严密监视下。
"姑娘醒了？"李德全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恭敬中带着几分谨慎。
这位大太监对她的态度很微妙，既不像对主子那般谄媚，也不像对囚犯那般轻蔑。
虞昭昭坐起身，拢了拢散乱的长发："陛下呢？"
"早朝去了。"李德全端着铜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低头顺目的宫女，"陛下吩咐，姑娘今日可以到后园走走，但不能出养心殿范围。"
虞昭昭挑眉。
这是奖励她昨晚没有试图逃跑？她将双脚浸入温水中，感受着热流舒缓紧绷的神经。
萧景珩的寝宫比想象中简朴，但每处细节都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就像他本人。
洗漱完毕，虞昭昭走到窗前。
养心殿的后园不大，但布置精巧，一株老梅树斜倚在假山旁，树下设了石桌石凳。
这是个绘制密道图的好地方。
"姑娘要用早膳吗？"红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包袱。
虞昭昭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个包袱上。
红袖会意，将包袱放在床榻上："老奴把姑娘的琴带来了。"
那是一把七弦琴，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虞昭昭知道内里乾坤。
她抚过琴身，指尖在某处微微凹陷的地方轻轻一按——暗格弹开，露出里面一小卷宣纸和炭笔。
"陛下说午时才回。"红袖一边布菜一边低声道，"慎刑司那边...小顺子已经..."
虞昭昭的手停在琴弦上。
不必说完，她明白小顺子的下场。
又一个因她而死的人。
她闭了闭眼，将琴小心地放到一旁。
早膳后，虞昭昭抱着琴来到后园。
初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肩头，她坐在梅树下，装模作样地拨弄琴弦——当然，这把琴和之前那把一样，是发不出声音的。
侍卫站在不远处，目光时不时扫过来。
虞昭昭假装专注抚琴，实则用余光观察四周地形。
养心殿东侧有一道小门，通常由两名侍卫把守；西侧是宫墙，看起来难以攀越，但墙根处有几块松动的砖石...
她悄悄从琴身暗格取出纸笔，在袖中勾勒出简略地图。
正专注时，一片阴影突然笼罩下来。
"琴技有进步吗？"
虞昭昭手一抖，炭笔差点掉落。
萧景珩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一身朝服还未换下，身上带着初春的寒意。
"陛下回来得真早。"她迅速将纸笔藏入袖中，仰头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萧景珩的目光落在哑琴上："朕听说你琴艺精湛，却从未听你真正弹奏过。"
"臣女怕琴声扰了陛下清静。"虞昭昭将琴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萧景珩却没有坐，而是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撒谎。你只是不想让朕听到真正的虞国音律。"
虞昭昭心跳加速。
他又知道了什么？
"陛下多虑了。"她试图挣脱，却被他捏得更紧。
萧景珩突然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扔在石桌上："看看。"
虞昭昭展开竹简，上面记载着虞国皇室秘闻——包括无声琴技的传承。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这应该是只有虞国暗卫才知道的秘密。
"陛下从何处..."
"小顺子供出来的。"萧景珩冷冷打断，"在他断气之前。"
虞昭昭胸口一窒。
小顺子竟背叛了她？不，不可能。那孩子是她从战场上救回来的孤儿，对她忠心耿耿...
"不信？"萧景珩冷笑，"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顽固？"
虞昭昭猛地抬头："陛下杀了他？"
"朕需要杀他吗？"萧景珩反问，"一个无名小卒，值得朕亲自动手？"
虞昭昭咬住下唇。
他在玩弄她，就像猫戏弄耗子。她将竹简推回去："陛下想怎样？"
萧景珩突然伸手，从她袖中抽出那张未完成的地图："朕想看看，一只被剪了翅膀的鸟，还能飞多远。"
虞昭昭脸色煞白。
他早发现了她的动作，却故意看她出丑。
"带她回去。"萧景珩对侍卫下令，然后俯身在虞昭昭耳边低语，"今晚朕要好好惩罚不听话的小鸟。"
回到内殿，虞昭昭被勒令面壁思过。
萧景珩去了御书房，留下四名侍卫把守殿门。
红袖悄悄进来，为她端来午膳。
"姑娘..."老侍女眼中含泪，"老奴听说陛下震怒..."
虞昭昭摇摇头，示意她噤声。殿内不知有多少双耳朵在监听。她机械地咀嚼着食物，思绪却飘向昨夜——
萧景珩睡梦中突然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了寝衣。
他双手抱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虞昭昭起初以为是什么诡计，直到看见他痛苦到扭曲的面容。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他的太阳穴，那里血管暴起，跳动剧烈。
萧景珩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却在看清是她后稍稍放松。
"药..."他嘶哑地说，指向床头的暗格。
虞昭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黑色药丸。
萧景珩就着她的手吞下药丸，然后瘫倒在床，呼吸逐渐平稳。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不可一世的暴君露出脆弱的一面，也是第一次，她对他产生了除仇恨以外的情绪...
"姑娘？"红袖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李公公说陛下传您去御书房。"
御书房内，萧景珩正在批阅奏折。
听到通报声，他头也不抬："过来磨墨。"
虞昭昭缓步上前，跪坐在案几一侧。
墨锭在砚台上划出规律的圆圈，清水渐渐变成浓黑的墨汁。
她偷偷抬眼，看到萧景珩正在批阅一份关于虞国边境驻军的奏折。
"好看吗？"萧景珩突然问。
虞昭昭急忙低头："臣女不敢。"
萧景珩放下朱笔，将奏折推到她面前："既然好奇，不如帮朕看看。"
虞昭昭愕然。
这可是军国大事，他竟允许她这个"囚犯"参与？
"陛下不怕我篡改内容？"
"你可以试试。"萧景珩靠回椅背，目光如炬，"朕很好奇，一个连密道图都画不好的人，能玩出什么花样。"
虞昭昭脸颊发热，既因羞辱也因愤怒。
她展开奏折，强迫自己专注内容——虞国旧都发生暴乱，当地驻军请求增援。
"你怎么看？"萧景珩问。
虞昭昭谨慎地回答："陛下自有圣断。"
"朕在问你。"萧景珩不耐烦地敲击桌面。
虞昭昭思索片刻："暴乱需镇压，但杀戮过重只会激起更多反抗。臣女以为，可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前去安抚，同时暗中清除带头闹事者。"
萧景珩挑眉："以怀柔手段化解危机？不像虞国公主会说的话。"
"亡国之人最知战乱之苦。"虞昭昭轻声说，"若当年我父王..."
她突然住口。
提起亡父是个危险的举动。
萧景珩却似乎来了兴趣："若你父王如何？"
虞昭昭深吸一口气："若我父王对北方诸国少些猜忌，多些怀柔，或许不会..."她说不下去了。这简直是在为仇人开脱。
萧景珩沉默良久，突然道："你父王不是朕杀的。"
虞昭昭猛地抬头："什么？"
"虞国城破那日，朕的军队还未攻入王宫，你父王就已经死了。"萧景珩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朕得到的是一具尸体。"
虞昭昭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是谁..."
"朕也在查。"萧景珩打断她，"现在，继续磨墨。"
晚膳时分，一名宫女不慎打翻热茶，滚烫的茶水直泼向虞昭昭面门。
萧景珩闪电般伸手一挡，热茶全泼在他手臂上，顿时红了一片。
"陛下恕罪！"宫女瘫跪在地，面如死灰。
萧景珩看也不看她："拖出去，杖毙。"
"不要！"虞昭昭脱口而出，"她只是不小心..."
萧景珩冷冷扫她一眼："你在为敌人求情？"
虞昭昭这才注意到宫女袖口露出的虞国特色手绳——这是她的人！难怪茶水是冲她来的...
"臣女只是觉得，陛下仁德之名重于..."她艰难地说着违心之言。
萧景珩突然笑了："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改为三十杖。"他转向侍卫，"打完送去浣衣局。"
宫女被拖走后，萧景珩让所有人都退下。
他卷起袖子，露出被烫红的手臂："过来处理。"
虞昭昭取来药箱，小心翼翼地为他涂抹药膏。
萧景珩的手臂结实有力，肌肉线条分明，此刻却因烫伤而泛红发热。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红肿处，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为她挡下的伤害。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萧景珩注视着她："朕也想知道，为什么一个要杀朕的人，会为朕的伤药担心。"
虞昭昭的手顿住了。
她低头看着药膏，突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她的仇人，她应该恨不得他痛苦才对...
夜深了，萧景珩照例让她睡在龙床外侧。
虞昭昭背对着他，听着身后均匀的呼吸声。
药箱就在不远处，里面有一瓶能让人在睡梦中无声死去的毒药...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向药箱。
手指刚碰到瓶塞，身后突然传来萧景珩的声音："要动手就快些。"
虞昭昭浑身僵硬。
她慢慢转身，看到萧景珩半靠在床头，眼中毫无睡意。
"我..."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辩解的话。
萧景珩下床走向她，每一步都让虞昭昭的心跳加速。
他停在她面前，伸手取过那瓶毒药，打开闻了闻。
"不错的配方。"他评价道，然后将药瓶塞回她手中，"下次记得动作快点。"
虞昭昭握紧药瓶，手指发抖："为什么不杀我？"
萧景珩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擦过她颤抖的唇："因为死亡太简单了，朕要的是..."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头痛打断。
萧景珩踉跄了一下，双手抱头，面容扭曲。
虞昭昭下意识扶住他，触手一片冰凉。
"药...在暗格..."萧景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虞昭昭迅速取来药丸和水，扶着他吞下。
萧景珩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了寝衣。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就像前晚那样。
渐渐地，萧景珩的呼吸平稳下来。
他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里映出虞昭昭担忧的面容。
"为什么？"这次是他问。
虞昭昭收回手："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救一个仇人，就像不知道为何迟迟无法下毒一样。
某种比仇恨更复杂的东西正在她心中生根发芽，这比任何刑罚都更令她恐惧。
萧景珩突然将她拉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
他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又快又重。
"睡吧。"他沙哑地说，却没有松开手。
虞昭昭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
药瓶还攥在她手心，里面的毒药足够杀死十个成年人。她应该推开他，应该完成复仇...
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直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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