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沉寂被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感官变化打破。不再是电暖器单调的嗡鸣,也不是沸水翻滚的咕嘟,而是一种更轻、更柔和的背景音——窗外,持续了一整夜的暴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只剩下屋檐积水滴落的“嗒…嗒…”声,间隔越来越长,敲打着窗外生锈的铁皮雨棚,在死寂的黎明前格外清晰。
空气里的湿冷和焦糊味被一种更干净的、带着雨水洗刷后草木气息的凉意取代,丝丝缕缕地从窗户缝隙渗进来,稀释了屋内浓重的方便面调料味和人体散发的疲惫气息。
杨博文是被腿上沉甸甸的重量和掌心传来的、持续而平稳的热度唤醒的。意识从深沉的、无梦的黑暗边缘缓缓上浮,像一尾缺氧的鱼游向水面。身体的感知率先恢复——后背陷在破旧沙发并不柔软的凹陷里,脖颈有些僵直,左腿更是被压得发麻,几乎失去了知觉。
是左奇函。他的头依旧枕在杨博文的腿上,身体放松地蜷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底座。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杨博文垂眸,目光落在自己微微蜷起的手指上——他的指尖,依旧被左奇函温热宽大的掌心松松地覆着。那份暖意,经过一夜的传递,似乎已经浸透了他的皮肤,渗入冰凉的指骨。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试图不惊动腿上沉睡的人。
视线越过左奇函毛茸茸的发顶,投向那扇唯一的、布满污垢的窗户。厚重的窗帘只拉上了一半,露出半幅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玻璃。窗外的天色不再是沉沉的墨黑,而是透出一种朦胧的、水洗般的灰蓝。远处城市高楼模糊的剪影,在天际线上勾勒出锯齿状的轮廓。几颗格外明亮的星辰,固执地钉在即将褪去的夜幕上,闪烁着清冷的光。
天快亮了。
杨博文的目光重新落回左奇函身上。他睡得很沉,呼吸绵长而均匀,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昏暗中,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柔和,平日里那股迫人的锐气和紧绷感在沉睡中荡然无存。额角沾着一点干涸的泥渍,几缕汗湿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头和紧闭的眼睑上。他微微张着嘴,唇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淡,褪去了所有的锋芒和棱角,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感。
杨博文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动,落在他赤裸的上身。紧实的胸腹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下起伏,皮肤上还残留着几道干涸的泥痕和灰黑印记。而最刺目的,是手背上那道暗红结痂的伤口,以及靠近腕骨处那一小块被沸水烫出的、边缘泛着红肿的痕迹。
昨夜指尖触碰的微凉触感似乎还残留在记忆里。杨博文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他屏住呼吸,更加小心地、一点点地,将自己的手指从左奇函松松覆盖的掌心下抽离出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躲避一只沉睡猛兽的警觉。
指尖获得自由,带着一点微麻和残留的暖意。杨博文的目光在屋内逡巡,最终落在角落里那个同样破旧的、印着红十字标志的急救箱上。那是这间安全屋唯一看起来还算“专业”的东西。
他忍着左腿被压麻的强烈不适感,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一点一点地,试图从沙发和左奇函的“禁锢”中抽出身来。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让他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左奇函的动静。好在对方似乎真的累极了,只是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呼吸依旧平稳。
终于,杨博文成功地将自己从沙发和左奇函之间“解放”出来。被压麻的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痒和麻木感,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扶着沙发扶手才勉强站稳。他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等那股令人难受的麻痹感稍稍退去,才踮着脚尖,像只偷食的猫,悄无声息地走向角落的急救箱。
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简单得可怜:几卷纱布,一包棉签,一小瓶碘伏,还有一瓶标签已经磨损、但能看出是医用酒精的棕色小玻璃瓶。
杨博文拿起酒精和棉签,又轻手轻脚地回到沙发边。他单膝跪在左奇函身旁的地板上,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清晨的微光透过那半扇窗户,吝啬地投下几缕灰蓝色的光线,正好映在左奇函搭在膝盖上的那只受伤的手上。
他拧开酒精瓶盖,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散开来。杨博文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他抽出一根棉签,小心翼翼地蘸上一点透明的酒精液体。冰凉的液体浸透棉签头。
他屏住呼吸,俯下身,靠近左奇函的手。指尖捏着蘸了酒精的棉签,悬在那块被沸水烫红的皮肤上方,微微颤抖着。他从未做过这种事情,笨拙得像个第一次学步的孩子。他定了定神,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轻缓地将湿润的棉签头,点在了那块微烫的红痕上。
几乎是同时,左奇函的手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杨博文吓得手一抖,棉签差点掉下去。他猛地抬头看向左奇函的脸——他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只是眉心似乎蹙得更紧了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只是在睡梦中被什么惊扰。
杨博文不敢再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等了足足十几秒,确认左奇函没有醒来的迹象,才稍稍松了口气。他重新低下头,更加小心地,用棉签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擦拭着那块烫伤。酒精挥发带来微微的刺痛和凉意,他尽量放轻动作,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品。
擦完那块烫伤,他的目光移向旁边那道更刺目的、结了暗红痂的伤口。那道伤口更长,边缘还有些红肿,显然是利器划伤。杨博文的心揪了一下。他换了一根干净的棉签,重新蘸上酒精。这一次,他更加谨慎,棉签只敢沿着伤口边缘,非常非常轻地涂抹、清洁,避开那看起来有些狰狞的痂壳。
冰凉的酒精触碰伤口边缘红肿的皮肤,带来更强烈的刺激。杨博文看到左奇函的手背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指节微微蜷缩。他立刻停下动作,屏息凝神。左奇函的呼吸似乎变得略微急促了一些,但眼睛依旧紧闭着。
杨博文不敢再碰那道伤口,怕真的弄醒他,也怕弄疼了他。他放下酒精和棉签,拿起那瓶碘伏。棕褐色的药液气味温和许多。他再次用新棉签蘸取碘伏,这一次,动作更稳了些。他避开伤口,只在烫伤的红痕和伤口周围红肿的皮肤上,均匀地涂抹上一层薄薄的棕褐色药液。碘伏温和的消毒作用应该能减少感染的风险。
做完这一切,杨博文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后背竟渗出了一层薄汗。他轻轻舒了口气,将用过的棉签收好,瓶盖拧紧,放回急救箱。
天光又亮了一些。灰蓝色渐渐褪去,染上了几丝极淡的鱼肚白。窗外的“嗒…嗒…”滴水声也稀疏了。杨博文没有回到沙发,而是抱着膝盖,在左奇函身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后背轻轻靠着沙发底座。距离很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左奇函沉睡的侧脸,看到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
他将自己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重新覆在了左奇函那只刚刚被他处理过的手背上。指尖避开了涂着碘伏的地方,只落在干燥温热的皮肤上。左奇函的手依旧放松地摊开着,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杨博文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由灰蓝转为清透的浅蓝,第一缕真正的晨曦,如同融化的金箔,悄然涂抹在对面建筑最高的窗棂上。破败安全屋的角落里,橘红色的电暖器光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显得微弱下去。而他掌下传来的、沉稳有力的脉搏跳动,和身旁人绵长安稳的呼吸,交织成这晨光微熹里,最令人心安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