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温知手里拿着水,心里忐忑不安,倒是旁边的陈捻初轻松如燕,看起来一副很急的样子。
周延背靠在树上,陈捻初走过去,把水扔给他:“你的水。”
周延轻而易举地接过水,还不忘礼貌一下:“谢了。”
下课铃声响起,陈捻初揽着宋温知走在回教室的路上,正面迎来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女生,宋温知正觉得有点眼熟的时候,就听见陈捻初跟她打招呼:“你好啊,徐安。”
听到熟悉的名字,宋温知才想起来跟她打招呼:“你好,徐安。”
徐安笑了笑:“你们好哇。”
遇到老熟人,陈捻初的话匣子被打开了:“徐安,你进文实了吗?”
徐安点点头:“进了。”
“那文实的气氛是不是很紧张?”
“还行吧。”
“你知道吗,我们理实一个个都卷死了。”
“我们文实也一样。”
宋温知跟她不熟,也插不上话题,只能无聊地盯着地上某一处空白发呆,她正想着晚上要吃什么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名字闯入了她的耳朵里。
徐安挥了挥手:“嗨,江云琛。”
宋温知心里一怔,不敢回过头,眼底情绪使人捉摸不透,江云琛与她擦肩而过,站在徐安旁边,调侃道:“一个寒假不见,长高了。”
徐安可以大大方方地跟他说话:“你也长高了不少,”她看向面前的陈、宋二人,指了指陈捻初,向江云琛介绍道:“她叫陈捻初,跟你一个班的。”
江云琛淡淡投去一个目光,看对方模样有点印象,便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你好,江云琛。”
陈捻初笑了笑回应他。
徐安把目光转向一直没说话的宋温知,正要介绍她时,江云琛却笑着说道:“我认识,不用介绍了。”
徐安愣了一瞬,随后又反应过来,两人是一个班的认识也不奇怪,故作惊讶地说道:“没想到宋温知跟你还认识。”
江云琛嘴角扯出一抹坏笑:“你没想到的事多了去了。”
宋温知紧捏水瓶,眼神飘忽不定,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心里却在纠结要不要把水送出去。
江云琛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洗脸去了,先走了。”
宋温知听见他要走,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勇敢地抬起头看向他,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气,把捏得有些变形的水瓶递了出去。
宋温知一时间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怎么做,对上江云琛一脸茫然的眼神,她只能低下眼眸看着自己的鞋,陈捻初感到气氛有些尴尬,主动缓解道:“温温看你打球太累,给你送水了。”
江云琛了然地笑了笑,听到陈捻初说的话有些出乎意料,出于礼貌,他还是接了那瓶水:“谢了。”
江云琛离开了,宋温知才慢吞吞地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少年手臂上搁了一件冲锋衣外套,另一只手里拿着自己送的水,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勇敢了。
跟徐安告别以后,陈捻初凑到宋温知脸颊前,细细地打量她。
宋温知被看得有点不舒服,出口问道:“老看我干什么?”
陈捻初说出了心里的疑惑:“温温你不对劲。”
宋温知尽量把语气放轻松,当做日常闲聊一样:“我哪不对劲了?”
“你好像...不敢看江云琛。”
宋温知心里一惊,神情有些小别扭,耐心地解释道:“没有。你也知道,我怕跟生人说话。”
陈捻初还是半信半疑地盯着她,宋温知扭过头跟她对视,一双眼睛藏着微荡起的敛艳水光,一点都不像撒谎的样子,陈捻初懒得去计较这些事了,悻悻然地转移话题:“那我们先回教室吧。”
宋温知在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回答:“好。”
一年长夏占多的淮城,今天出奇地下了一场雪。
雪花飘飘扬扬地落在地上,远处光秃秃的树枝银装素裹,宋温知带着困意拉开窗户,外面的光亮照亮她的眼睛,困意瞬间烟消云散。
这是她来淮城那么多年,第一次下雪。
宋温知穿好衣服,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赶忙刷卡上车,公交车一路颠簸,带着雪花也下得倾斜,她心里的欣喜却愈演愈烈。
她要去做一件事。
一件,对她而言很有意义的事。
教室里坐着二三人在那嬉戏打闹,宋温知看着倒数第二排的靠窗位置空荡荡的,心情一瞬间跌入谷底。
他怎么还没来啊....
宋温知从包里掏出英语书预习,风刺骨卷入她的后脖,宋温知忍不住打个冷颤,扭头作势要把窗户关上。
动作间,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侧脸一闪而过,视线里只留下朦朦晃影,高挺的鼻子,痞冷的眉眼。
宋温知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一直没敢抬头,江云琛低着头进了教室,坐到了她的后面。
女生穿着白色羽绒服,脸被冷风吹得发白,而坐在后面的男生,也穿了一件白色羽绒服,两者款式都差不多。
宋温知假装不经意地环顾四周,班里的同学都来得差不多了,衣服颜色她一一地认真看,竟没一个穿白色的。
两抹白色在哄乱的教室里显得格外耀眼。
宋温知心里愈发地喜出望外,人在快乐的时候胆也大了些,她笑嘻嘻地回过头,如闲聊一般跟江云琛搭话:“今天下雪了。”
江云琛闻言抬起头,宋温知的眼睛如雪花般亮闪闪的,里面像是泛着微凉水光,眉眼像是被笔勾勒过,他看得竟入迷了,半响才想起来回答她的话:“嗯,下雪了。”
宋温知试图学着像陈捻初一样闲聊:“你喜欢下雪天吗?”
江云琛笑起来眉眼都舒展开来,身上的生人忽近也跟着变得亲切:“还行吧。你喜欢吗?”
宋温知眼睛依旧亮晶晶的:“我好喜欢下雪天。”
她突然觉得,
冬天好像也不是特别糟糕了。
*
他们俩的关系从分班那一刻,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江云琛时常遇到读不懂的课外文言文,都会请教语文课代表,宋温知按捺住心里那个激动的小人,开始认真地跟他讲解。
而宋温知在数物化方面遇到不会的问题,也会鼓起勇气请教江云琛,他在褶皱的草稿本上留下的公式以及龙飞凤舞的字,都被宋温知保存了下来。
下课后,宋温知拿上水杯,跟陈捻初一块去供水处接热水喝,排在她们前面的两个女生,头靠在一起说悄悄话:“你知道吗,我们学校又出了一位传奇人物。”
另一个女生问道:“是谁啊?”
“理实的江云琛啊,他还是我初中同学呢。”
听到熟悉的名字,宋温知视线才往那两个人看去。
“我跟你说哈,江云琛初中得的奖状都是糊墙的程度,只不过....”那个自称是江云琛初中同学的女生突然欲言又止。
另一个女生迫不及待地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江云琛的父母,没参加过一次家长会。”
“啊?为什么?”
两个女生接好水,一前一后上了楼梯,说话声也渐行渐远。
宋温知眼眸低垂,心不在焉地接好水,脑子里不断重现那两个女生的对话。
她没深思太久,只把一句句话记在了心里。
星期四的体育课,宋温知照常坐在长椅上看着江云琛打球,少年手臂伸直抛球而去,随着砰的一声,进了一个三分球。
顿时篮球场周围欢呼声四起,男生都拳碰拳直喊厉害,女生则在一旁看好时机以便主动送水。
江云琛微微瞥见宋温知坐在那,他就好奇了,从来没见过她上过体育课,也没见过她晨跑。
正好他打得累了,掀起衣服下摆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径直走向一边的长椅上。
宋温知一瞬间心漏了一拍,江云琛在她旁边坐下,身上的汗味带着潮湿一并卷入她的鼻子里,江云琛语气跟平常无异:“怎么没见你上过体育课?”
宋温知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冬天跑步,对身体不好。”
江云琛像是被她的回答逗笑了:“我问的不是这个。”
宋温知听着他呼吸的频率,慢慢地回答:“我从小身体就不好,不能剧烈运动。”
江云琛眯眯眼仔细地想了想:“也对,看出来了。”
宋温知还没搞明白:“你怎么看出来了?”
“你比平常人瘦。”
宋温知在一旁默默解释道:“我贫血。”
后者就没在回答,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宋温知又想到那两个女生的对话,眼眸微暗,忍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你平常家里衣服都你自己洗吗?”
宋温知不好意思正面来问,显得不礼貌,只好从那些细枝未节里来知道答案。
江云琛只当她随便找了个话题:“自己洗。”
宋温知没好意思继续问下去,只好顺着他的话:“你好厉害,还会洗衣服。”
江云琛又笑了声,“会洗衣服有什么厉害的?”
宋温知腼腆地笑了笑:“我不会洗衣服。”
“那我挺厉害的。”
两人没聊太久,江云琛就又抱着球去篮球场了,宋温知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两个手指头摆成四四方方的画面,对准正在打球的少年。
*
时间很快来到月考的时候,理实班长代梓娴把考场安排表贴在课程表旁,宋温知不好意思继续麻烦周延,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过道人与人走往太过拥挤,宋温知还要欠身往旁边让一下,眼睛随身体移动,片刻间,瞅见了还在窗外吹风的江云琛。
宋温知使劲挤进人群里,但都被前面的大高个挡住了视线,只看见了纸张微卷起的一角。
前面的人似乎看完了,正要回去,宋温知一个没注意失脚往后掂去,还没稳住脚跟,眼看前面的人还要继续挤出去,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卫衣帽子,连带着她也往后。
“第一考场,十一号。”那只手的主人说道。
宋温知听到熟悉的声音,没来得及细想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听见头顶又冒出一句:“你的座位号。”
宋温知抬起头看向他,以至于眉眼看得更清晰,额前的碎发还有几根长过了他的眼睛,她后知后觉地说道:“谢谢。”
宋温知还想要问什么,嘴巴里的话欲言又止,江云琛似乎有读心术,知道她想问什么,主动解释道:“我看座位号的时候,随便帮你看了。”
“谢谢。”
江云琛挑眉跟她开玩笑:“我算不算给你当通讯员了?”
宋温知闻言一愣,依着他的话开玩笑:“你难道要工资吗?”
江云琛笑起来,宋温知清楚地感到他的胸膛在轻微震动:“我这人很大度,这一天的钱就不向你要了。”
宋温知不在继续看他,默默把那串数字记在心里,独自回了座位,江云琛手插兜百无聊赖地到走廊吹风。
他刚刚回教室干什么的来着,他自己也忘了,在门口他就看见了想挤却挤不进去的宋温知。
显得她呆呆的。
时间已过三月中旬,月考的时间也随之到来,宋温知找到座位,用纸擦了擦已经落灰的新板凳,刚坐下,就看见江云琛进来了。
江云琛坐到宋温知前面,他微微扭身背靠墙:“我们又是一个考场。”
宋温知装作不知道:“又?”
江云琛一双眼睛像是溢出了笑:“分班考,我看见你了。”
原来,那时候你就注意到我了。
宋温知心里这样想着,脸上竟不受控制地浮出一抹笑,她笑起来脸上五官也跟着柔和:“那挺巧的。”
“为了不辜负宋老师的耐心教导,语文这次肯定能考个好成绩。”
宋温知莫名有了‘宋老师’这一外号,倒也笑着接受了:“也谢谢江老师的辅导,这次我数学成绩肯定更上一层楼。”
*
月考总共两天,三月阳春,天气也渐渐回暖,温度直线上升,宋温知出门前特意看了天气预报,今天天气最高温度可达25度。
宋温知从衣柜里掏出了春夏季的外套,为了防止晒黑,特地穿了一件格子外套。
踏入校园,清晨第一抹阳光照了过来,打在宋温知白净的脸上,睫毛处洒下一层微弱阴影。
上午照常地上课,挨到上午最后一节课,梁老师突然出现窗外,示意让宋温知出来。
宋温知在全班的注视下出了教室。
宋温知背着阳光站定,梁老师看向宋温知的眼神复杂难言,空气安静了一会,宋温知后背被晒得发烫,梁老师才出口:“你母亲打电话给我,让你中午在外边吃,她有事不在家。”
宋温知有些疑惑地点点头,但看梁老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问:“老师,您还有什么事吗?”
梁老师又恢复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转移话题:“这次月考语文有信心考高分吗?”
宋温知知道梁老师有事瞒她,但也礼貌地笑了笑,回答:“题目都还可以,高分应该可以吧。”
梁老师:“老师觉得你肯定考一个好大学。”
宋温知却笑了笑:“没到高考出来那一天,谁又知道呢。”
梁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行了,进去吧。”
宋温知回到座位上,反复琢磨梁老师刚刚那一副表情,母亲怎么突然有事了?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最后一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说的流利英文不断传入宋温知的耳朵里,催使她的不安愈发强烈。
倒了中午放学时间,一群人蜂拥而上往教室门口挤,宋温知照常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宋温知回过头,江云琛眯眼笑道:“梁老师找你干什么?”
宋温知抬头看着他:“我母亲家里有事,让我到外边吃。”
江云琛往上提了提书包带子,也往教室门口方向走,见宋温知没跟上来,在门口回过头:“正巧教室就我们两个人了,一起走吧。”
宋温知像是尝到了意料之外的惊喜,语气也跟着活泼:“好。”
两人走到教学楼太阳的阴影处,道路两边的香樟树沙沙作响,身旁人的声音跟树叶声同响在宋温知耳边:“今天太阳有点大。”
话落,两人走到了有光的地方,宋温知抬手遮住了太阳的光芒,也跟着附和:“还有点刺眼。”
眼睛被手遮住了,宋温知低眼看着影子上江云琛被风吹得飘扬的头发,紧致的下颌线,比自己高一截的身影,她问道:“你好高。”
江云琛倒也厚脸皮接受了她的夸赞:“一米八六的个子确实不矮。”
宋温知被他坦荡的话逗笑了:“嗯。”
中午宋温知去了一趟常吃的馄饨店,桌椅安排都靠墙,白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小吃照片,宋温知是老顾客,老板娘出去迎客人正巧看见了,于是就热情招呼:“温知来了啊,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宋温知坐在靠边的位置,书包卸下放到旁边的座位上,礼貌地回道:“王阿姨,一碗酱香米线。”
王老板娘应了一声,进后厨忙去了。
宋温知好奇地环顾四周,余下位置坐的大多数是三四十岁多数的大叔,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端了上来,王老板娘手里拿着托盘,热情地跟她聊家常:“温知啊,你妈妈呢?”
宋温知拿筷子的动作一愣,随后耐心地解释道:“我母亲临时有事。”
王老板娘了然地点点头:“那就不打扰你了,阿姨先去忙去了。”
“好。”
宋温知付完钱从馄饨店出来,却在忧虑中午到哪写作业,自己也忘带家里的钥匙了,只好去三味书屋。
三味书屋名字故而取于鲁迅《呐喊》文章,是一所小学对面的文具店,面积不大,陈捻初带她去过几次,也就跟里面的老板熟了。
宋温知来到三味书屋,里面的老板正在忙活,现在是学生放学高峰时期,店里说成人挤人都不夸张。
老板在人群中瞥见一个很乖的女生,看起来有点眼熟,等眯眼看清了,从人群挤出来:“温知,你怎么来了?是来买文具的吗?”
宋温知礼貌地笑了笑:“林叔,我能在您这写作业吗?我母亲临时有事,让我中午到外边吃饭。”
林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行啊。”
话音刚落,他带着宋温知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一间小屋内,从角落搬来折叠桌子,一边忙活一边说:“你就在这写作业吧。”
宋温知卸下书包:“谢谢。”
林叔没停留多久,就去前面忙生意去了,宋温知看了一眼面中带笑的林叔,又想起馄饨店里热情的王老板娘。
其实,世界上友好的人有很多,连带着世界也跟着阴转晴。
*
下午的晚自习是化学,化学老师刚到教室,手里捏着一张单子:“我来报你们月考化学成绩。”
化学老师一句话像是一颗炸弹,瞬间让班里的学生沸腾起来。
“第一名是江云琛,九十八分。”
化学老师话音刚落,四周鼓掌声响起,宋温知也跟着鼓掌,而第一本人呢,只是看着前面那位热情地鼓掌。
鼓那么有力,她也不怕疼。
化学老师手指放到嘴巴面前,表示他们噤声,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接下来说的名字宋温知没在仔细听,直到化学老师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第十名宋温知,八十九分。”
原本教室是没有人鼓掌的,宋温知却听见后面传来一个人的鼓掌声,在这个安静的教室显得很突兀,那一段鼓掌声响了没多久,全班都跟着鼓起掌来。
宋温知低着头慢慢弯起了嘴角,眉眼带笑,笑容弯弯。
今天似乎是晴天。
晚自习过后,宋温知走在回家的路上,百无聊赖地踢着小石子,走进小区,一路灯火通明到底,她抬起头看向自己家的那间窗户。
黑漆漆的,仿佛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难道母亲还没有回来吗?
宋温知心里的不安愈发强大,正巧邻居黄阿姨下楼倒垃圾,她犹豫不决,到底还是走上前:“黄阿姨,你好。”
黄阿姨一看是隔壁许阿姨的女儿,热情地回应道:“原来是小宋啊,”她看了一眼宋温知背上的书包,“怎么刚放学?”
宋温知忍不住捏紧了书包带子:“才刚刚放学,那个...黄阿姨你知道我母亲去哪了吗?”
只听黄阿姨突然“哎呦”一声,似乎是想起什么说道:“你妈妈四五点给我打电话,说家里钥匙在地毯下面,她今天晚上回不来。”
宋温知急切地问道:“那您知道母亲因为什么事不在家吗?”
黄阿姨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晚上天气凉,你还是回屋吧。”
宋温知掀开地毯果真发现了一把钥匙,把钥匙插进钥匙扣里,门被打开,里面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隐隐月色洒落在地板上。
宋温知依靠月色摸索着开关,暖黄色的灯啪地一下亮起,她卸下书包,看了一眼桌上母亲留的二十块钱,晚饭都没吃就进了屋。
她面无表情地半坐在床上,屋里没有开灯,窗帘拉着,没有一点月色照进来,掌心印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月牙指甲印。
太阳如常地升起,外边的公鸡打起了晨鸣,宋温知顶着一双满是乌青的眼睛无神地盯着眼前的墙,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外面的开门声。
那道声音像是一个开机按钮,让宋温知僵硬的四肢动了一下,深如铅的眼皮艰难地抬起,头发凌乱不堪,她现在一动脖颈就酸疼,脑子也一降一降地疼。
她好怕。
怕到昨夜压根睡不着。
屋子的门被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宋母疲惫不堪的脸,眼神空洞无神,但看向宋温知的眼睛又是亮的,她很惊讶都五点了宋温知还没睡,轻轻地问道:“还没到上学时间,起那么早干嘛?”
宋温知一开口,声音就像老旧的电风扇,干涩而又暗哑,她微微抬眼试探性地问道:“妈,我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听到这话,宋母的眼泪溢出了泪光,语气也变得哽咽:“你父亲出车祸,失血过多……”剩下的话都被哭声代替。
宋母双肩瑟瑟发抖,蹲下身捂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昨晚眼睛就已经哭肿了,早上还不容易恢复过来,不想被女儿发现自己的端倪,却因一句话像个断气的小娃娃一样。
宋温知一脸地不可置信,用尽全身力气爬到母亲身前,想要再确认一下,得到的只有母亲无力的哭声。
宋母像一棵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老树,受尽了狂风暴雨,仿佛下一秒就要与大地共存。
父亲一副慈祥的笑容像真人般出现在宋温知面前,可她伸手一触碰,又像烟雾般消散不见。
即使是已经难过到了极点,她都没有掉一滴泪,像那年外婆去世那样,此时此刻的她,已经没有力气流泪了。
寂静的屋子里,只有哭声环绕在她耳边。
二零一一年的画面重现在眼前,医院的消毒水味,房间里飞扬的尘埃味,还有永远环绕在耳边的哭声。
什么都不一样,但好像什么都一样。
一样的是,都失去了最亲的亲人;不一样的是,这次没有了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
原来,悲伤到极点是哭不出来的。
“人与人之间阴阳二隔,原来只是一瞬间的事。记于2014年4月5日。”——《宋温知的日记本》
*
医院里围满了人,宋温知却缩在角落里痴痴发呆,她面对众人的哭泣声和屋里浓烈的消毒水味,长廊上走来走去的白大褂,心里只有厌烦。
她不喜欢医院。
永远都不会喜欢。
这是宋温知生平第一次讨厌某个物事。
她依稀想起来,五岁那年,她常常听睡前故事才能睡着,宋父如记忆一样笑得慈祥、憨厚。
她记得小时候的自己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看着父亲脸上的皱纹:“爸爸,我要听睡前故事。”
“我家温温想听什么?”
小时候的宋温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我要听爸爸的故事。”
宋父叹了一口气:“爸爸的故事可不好入睡哦。”
小宋温知嘟起嘴,声音软糯糯地撒娇:“不嘛,我就要听爸爸的故事。”
宋父替宋温知掖好被子,开始讲自己的故事:“爸爸从小家里穷,你奶奶啊为了供爸爸读书,每天早起晚归地种地,爸爸中考那年考上了老家最好的高中,你奶奶知道后高兴的不得了。”
一九八六年的夏天,宋父拿着录取通知书穿过村里的林间小路,鸡在笼子里吃着饲料,家门口的台阶上青苔爬满,门上贴有倒着的福字,也因时间久远看不清颜色。
他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宋温知的奶奶看,五十岁的老人像个小孩泪不成声,佝了半辈子的腰终于可以直起来了。
那时候的年代,连凑一张火车票都艰难,但考上高中,就意味着一只脚踏入了大学。
宋父对新学校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他的新同桌是个姑娘,扎着两辫双马尾,头绳是喜庆的红色,留着厚厚的齐刘海,长得眉清目秀,面色圆润。
宋父记得那女孩问道:“我叫许知温,你叫啥名?”
“我叫宋书知。”
“怪巧来,咱两名字都带‘知’字。”
校内还种有一棵松柏,四季常青,枝干上还系有麻绳,用来当秋千。
再到后来,宋父高考落榜,努力了半辈子都没考上大学,他只好回家耕田种地养活后半辈子。
要说不甘吗?
他心里是有的,可芸芸众生又有什么办法呢?
宋父看着女儿渐渐入睡,说话声音也渐小,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灯离开房间。
*
父亲的.葬.礼有很多人送行,宋温知穿着.丧.服面无表情地看着,火盆里烧着正旺的火焰,父亲的模样有了黑白颜色。
她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她还期待,父亲下班回来能给她带好吃的呢。
从火化厂出来的那一刻,阳光明媚,春意盎然,绿树成荫,又是一年春天。
宋温知却觉得好难过,好难过。
是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难过。
人与人之间的阴阳二隔,原来只是一瞬间的事。
母亲看着也消瘦了很多,眼袋严重,骨瘦如柴的背影仿佛一碰就碎,她向着太阳的方向走去,好像要去太阳里见一见故人。
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学校里用来当秋千的松柏;
还记不记得,他曾有个叫许知温的同桌。
听人说,死.去.的人会忘记一切。
许知温不想让宋书知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