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温知请假两天后，正常来学校上课，每当她望向都有父亲接送的同学时，心里满是难言的五味杂陈。
她该怪谁呢？
她谁也怪不了。
要怪，只能怪上天对她不薄。
厄运专挑细绳断。
随着宋父的去世，让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宋母成了孀妇，人人都劝她再找一个，她都一一拒绝了，宋温知打心底明白，母亲那是放不下她。
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累赘，什么事都办不好，性格也不讨人喜欢，胆小又怕生。
于是她就发奋地学习，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可以自己赚钱，不让母亲太操心她。
到了下课时间，陈捻初从桌洞里抽出几张纸:“温温，陪我上个厕所呗。”
宋温知眼睛不离数学题目:“我还有一道题，你找别人吧。”
陈捻初没办法，临走前还是劝道:“温温，从你请假回来以后，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你都在学习，你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啊。”
宋温知没空分神，自然也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突然间，有人把她手里握着的笔给抢走了。
宋温知终于舍得抬头，望见穿着运动服的江云琛时一脸疑惑，他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流过，手指间夹着那支上次在便利店买的笔。
宋温知轻轻皱眉:“抢我笔干什么？”
江云琛笑了一声，没急着回答，而是弯腰从椅子下面拿出篮球，随带着把那支笔放到桌洞里，他直起腰慢慢回答:“看我比赛去。”
宋温知看着练习册上写了一半的数学题:“不去。”
“理由。”
“我还要做题。”
江云琛淡淡瞅了一眼那道数学题:“回头我教你。”
宋温知难得对某件事那么固执:“不要。”
宋温知败下阵来，合上了数学练习册:“你跟谁比？”
“隔壁二班，体育课的时候比着玩玩。”
宋温知还想反抗一下:“我不用上体育课的。”
江云琛依旧不为所动:“所以呢？”
“我怕晒黑。”
“我外套给你。”
“我肚子疼。”
江云琛一脸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宋温知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只好服软:“那我还是去吧。”
江云琛把地上的篮球拿了起来，空出的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转身向门口走去，门口晃过一抹背影:“走了。”
宋温知把练习册塞回了书包里，习惯性把文具也一同塞进去，她没看见江云琛把她笔放哪了，只好从笔袋里再拿出一支笔。
班里很多人都去操场准备上体育课了，安静的教室里，只有宋温知拉书包拉链的声音。
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宋温知走到走廊靠着栏杆吹风，抱着一沓试卷的乐清禾瞅见宋温知，便主动上前跟她打招呼:“你好啊，宋温知。”
宋温知回头，认出来是曾经的同学:“你好，乐清禾。”
乐清禾回头看见了一眼她面前的教室，问道:“你进理实了？”
宋温知笑着点点头:“那你呢，文还是理？”
“文实，”乐清禾挥了挥手里的试卷，“到英语老师办公室拿试卷的。”
宋温知抬手挡了一下太阳光，瞄了一眼操场上越聚越多的学生，“我先去上体育课了。”
乐清禾温柔地笑了笑:“拜拜。”
宋温知越过她，“再见。”
希望我们下次还能见面。
宋温知找了一处阴凉地坐下，跟还在队伍里的江云琛目光交错，他弯起嘴角笑了一声，半响，宋温知才移开目光。
体育课先是跑两圈热身，江云琛没认真跑，跑步的姿势也不标准，慢悠悠地跑在后面跟几个男生聊天。
毕竟都一个班的，又都是男生，周延很快跟江云琛玩熟了，手搭在他肩上，吊儿郎当的:“比赛紧张吗？”
江云琛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刚想反驳，却瞅见坐在长椅上用手挡太阳的宋温知，话锋一转:“挺紧张的。”
“又不是正规比赛，就玩玩，有什么好紧张的？”
江云琛感到有些荒谬:“那你还问我？”
“兄弟之间，关心一下。”
江云琛皮笑肉不笑:“那我也来关心关心你，你紧张吗？”
周延很男子汉地拍了拍胸膛:“不紧张。”
江云琛:“……”
到了自由活动时间，隔壁二班的一个男生把球扔给江云琛，朝他喊道:“比不比？”
“比啊。”
话落，江云琛把挂在树上的校服外套拿了下来，径直往操场边去，看了一眼还在坚强挡太阳的宋温知，把外套扔到了她旁边。
宋温知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向他，他的脸有阳光洒了下来，睫毛处落下一片阴影，然后就听见他说道:“不想晒黑，就挡着，”他慢悠悠地补充，“还有，我比赛的地方不在这。”
宋温知把外套抱在怀里，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篮球场上，陈捻初看见宋温知，把她拉到有树荫的长椅上坐着，感叹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体育课照常在教室内卷。”
有树挡着阳光，外套就没有用了，可宋温知还是没还给他，而是跟陈捻初聊天:“一直学习也不好，出来透透气。”
陈捻初亲昵地挽着宋温知的胳膊:“要不是周延非要我去，我都懒得看他们比赛。”
理实的英语课代表充当裁判员，哨声一响，江云琛手里拍着篮球，穿着8号球服，躲避对手的围攻，快速地投了一个三分球。
球落地，周围鼓掌声四起，就连体育老师也不吝啬地竖起一个大拇指，宋温知不大能看懂篮球的打法，只是看见江云琛脸上的那一抹笑。
他很厉害。
宋温知忍不住攥紧衣服，衣服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一场比赛结束得很快，下课铃声也随之响起，陈捻初伸了伸懒腰，拉起宋温知:“下课了，温温我们走吧。”
“我要还衣服。”
陈捻初低眼才看见她怀里抱了件外套，问道:“这谁的衣服？”
宋温知正想回答，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制止两人的对话:“宋温知。”
宋温知回过头，就看见穿着球服手里提着一瓶水的江云琛，他的额上起了一层薄汗，还在不停地喘气，兴许是赢了比赛，脸上的笑容比以往次数都多。
宋温知反应慢了半响，跑着小碎步来到江云琛面前，把怀里的衣服递给他:“你的衣服。”
江云琛接过，一抬眼对上她的目光，好心地提醒她:“嘴巴上有头发。”
宋温知后知后觉地把手摸向嘴巴，才发现上面粘有一根头发，应该是刘海的碎发掉了。
“谢谢。”
宋温知道完谢，忽略陈捻初向她投来的震惊眼神，一把拉过她走远了。
等人渐渐消失在视野里，陈捻初才问道:“温温，江云琛衣服怎么在你这？”
“用来挡太阳的。”
陈捻初表示很懵:“啊？”
宋温知转移话题:“想吃冰棒吗，我请你。”
“温温，你不是吃不了冰的吗？”
“专给你买的。”
陈捻初瞬间兴高采烈跳起来:“好呀好呀。”
天气渐渐回暖，很多人都套上了短袖，晚自习放学时间也从六点改到七点半。
那天正好是宋温知那一组打扫卫生，陈捻初因家里有事早早地走了，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宋温知才到卫生柜里拿出抹布。
下楼梯，去往洗手池，才发现最边上的水槽前还站着一个人，正在低头洗拖把。
宋温知把抹布放到水槽里，拧开水龙头:“我还以为你早就洗好了。”
江云琛动作小了点，防止拖把上的水溅到宋温知身上，“放学人太多，人走得差不多了，洗也清净点。”
宋温知不怎么会找话题，余下只有水冲洗的哗哗声，夕阳落下，光线也变得温柔。
宋温知莫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那天也是日落时分，他问她，荔枝糖好吃不好吃。
宋温知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荔枝糖，手心张开，问他:“吃糖吗？”她顿了顿，补充道，“跟上次一个品牌的。”
江云琛关掉水龙头:“我不喜欢吃糖。”
宋温知愣了愣，把放在手心上的糖重新塞回口袋里，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那运动会的时候，为什么买糖？”
“我还以为你喜欢吃。”
宋温知后知后觉地关掉水龙头，没问别的，只嗯了一声。
*
两人都是最后走的，江云琛锁好门，就看见宋温知爬在栏杆上在看着天。
夜色逐渐降临，夜幕上的繁星闪亮，宋温知指着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这颗星好亮。”
江云琛依着她的话看了一眼，催促道:“天黑了，你自己回家？”
宋温知仍看着天:“没人来接我，我自己走。”
“你父母呢？”
宋温知眼睛闪烁，眼底掠过一丝情绪，没回答他的问题，“你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江云琛靠在墙上，看了一眼宋温知略显孤独的背影:“按实际来说，不会。”
宋温知突然有一瞬间很想哭，父亲的葬礼哭声环绕在耳边，宋温知都没有掉一滴泪，她只是在想，父亲会不会在上天想她，会不会因为没亲眼看见女儿考上大学而感到遗憾。
她想了很久，不断地内耗自己，看着母亲瘦黄的脸颊，她说不出的辛酸和苦涩。
“我觉得我自己一点都不好。”安静许久，宋温知再次发出声音隐隐染上了哭腔。
“性格不讨人喜欢，自卑敏感胆小，我有时候看见陈捻初说话的时候都笑嘻嘻的，说不上来的羡慕，我从小到大就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也不喜欢笑，”
“你可能不知道，我父亲是干铁路的，六岁那年过春节，我跟我母亲去送饺子，那么冷的天，我父亲还在门口站岗，他手都被冻僵了，还笑着说不冷。我从小就学着做一个乖巧不让父母操心的孩子，我知道我的家庭并不富裕，”她看向路灯下胡乱逃窜的飞蚁，眼前一片湿润，但还是坚强地说道，“我藏起了我的天真活泼，像是一个早熟的苹果，还没红透就提前从树上掉下来，我的本质跟青苹果一样酸涩而又自卑。”这是上高中以来，宋温知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
江云琛手插在口袋里，没插她的话，就那么安静地靠在墙上听她说话，他的声音像初见那样温柔喊她名字:“宋温知。”
宋温知回过头，在夜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他在风中缓缓开口:“我不太会安慰人，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玉也有残缺的地方，你口中的自己，也许对我来说感到陌生，但我认为你仍是好的，”
“无法代替的那种好。”他就那么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兴许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宋温知感到也没那么难过了，甚至还有点窘迫。
他说，她很好，无须自卑。
宋温知今天晚上就记住了这句话。
回去的路上，下了一场雨。
雨点噼里啪啦地往下落，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雨丝如细密的银线，乌云仿佛要压向整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潮湿味。
熟悉的走廊上，两人并排走着，相对无言。
宋温知把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路过一间又一间教室，铁锈的门都紧紧地锁着。
宋温知却觉得场景有点熟悉，那时候不是下雨天，她排练完跟他一块回去，走在如今的走廊上。
“你怕黑吗？”江云琛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安静的气氛。
“不怕。”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学楼门口，借着夜色江云琛看了一眼满天雨幕，皱眉:“你带伞了吗？”
“带了。”为了以防万一，宋温知在今早出门前，看了天气预报。
宋温知把包里的雨伞拿出来，递给江云琛:“你来打吧，我身高不占优势。”
江云琛把伞撑开，宋温知默契地钻到伞下，动作间，她的肩膀碰到了江云琛握着伞柄的手。
隔着衣料，手出奇地凉，让宋温知忍不住打了冷颤，男生的上衣下摆被风吹得鼓起，总是无意地碰到宋温知放在裤腿边的手。
宋温知拢紧了衣服，问道:“你不冷吗？”
江云琛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冷吗？”
“还好。”
听到这样的回答，江云琛噗呲笑了一声。
哦，口是心非。
宋温知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笑，在看不清楚的环境下，她却觉得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是好的。
两人走到校门口，雨势却丝毫不减，甚至有越下越大的势头，江云琛没把伞还给宋温知，“到公交站伞还你。”
“这个点了，有公交车吗？”
“打车也行。”
宋温说话慢吞吞的:“那...你有钱吗？”
江云琛笑道:“有，”他又问道，“你家离得远吗？”
“不远，步行也就几分钟。”
*
到最后江云琛还是打车回去了，宋温知的家离公交站真的不远，十分钟就步行到家了。
宋温知拉开抽屉，里面放着日记本还有一条剪断了的红绳，她把日记本拿出来，记录了今天发生的事。
今天不能用短短几行字就概括完。
宋温知抬起头看向窗外，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形成雨线不规则地往下滑落，像一条爬行的毛毛虫。
2014年5月6日，阴。
今天下雨了。
这是特殊的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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