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在腰间的手臂终于缓缓松开,给了我直起身的空间。我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后背再次抵住冰冷的书案边缘,仿佛那点冰冷的触感能驱散脸颊残留的热度和心头的纷乱。昨夜那场失控的摊牌、疲惫的崩溃、以及最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带着强烈的羞耻感和一种被洞悉后的无力。
红枭并未再逼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整理微乱的衣襟和鬓发。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昨夜那场撕心裂肺的摊牌和此刻这尴尬的亲密,都只是过眼云烟。然而,那琥珀色的眸子深处,却沉淀着一种比怒火更令人心悸的、无声的审视和探究。
“杨通幽的谋划,”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朗平稳,带着属于靖安司的冷静,却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切要害,“与那玉蝉有关?”
话题的陡然转变让我心头警铃大作!他果然将线索串联起来了!迦楼罗香、王玄静的死、诡异的玉蝉、巫蛊……以及我昨夜无意间透露的“远比刺杀可怕”的只言片语。靖安司的情报网和他本人的敏锐,远超我的预估。
我迎上他那双锐利依旧的眸子,心念电转。昨夜关于狄仁杰的坦诚已是极限,关于杨通幽……关于那个我必须践行的承诺……绝不能透露分毫。那是我灵魂深处最沉重的枷锁,也是这盘棋局中绝不能亮出的底牌。
“是。”我坦然承认迦楼罗香和玉蝉的关联,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被无形之物压迫的意味,“他要的,或许……不止是李隆基的命。” 我故意模糊了“招魂邪法”的核心,只给出一个足够震撼、却又留有余地的答案。“那玉蝉上的符文……透着邪气。王玄静的死法……你也看到了。杨通幽……已入魔障。” 我的话语带着对杨通幽的“痛心”和对其手段的“忌惮”,完美契合了一个洞悉危险却无力阻止的旁观者形象。
红枭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脸上那点残存的柔和瞬间被凝重取代。他显然被这“不止是命”的指向所震动。琥珀色的眸子里,风暴再次开始凝聚,却不再是针对我的愤怒,而是对即将到来的、更不可测危机的警惕。
“时间?”他言简意赅,目光如炬,仿佛要将我看穿。
我心头一紧,面上却维持着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陛下千秋寿宴,当是各方瞩目之时。观星台……亥时前后,星象最明。” 我没有给出精确的“亥时三刻”,只提供了一个模糊的时间窗口和地点,既符合常理,又留下了足够的操作空间。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提示”,同时也是……一种无形的警告。
红枭沉默了。他缓缓站起身,墨蓝色的劲装(我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换回了这身衣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挺拔冷峻,如同一柄藏锋于鞘的利刃。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带着凛冽寒意的晨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书房内沉滞的气息,也吹动了他额前几缕碎发。
他背对着我,身姿笔直,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久久不语。那股清冽的松针气息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霜雪的寒意和……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他在思考,在权衡,在评估着我话语中的信息量和……可信度。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昨夜更加微妙,充满了无形的张力。不再是坦诚后的疲惫相依,而是两个各怀心思、在巨大阴谋边缘谨慎试探的棋手之间的无声博弈。我助杨通幽的决心,如同磐石般沉在心底;而红枭守护长安、洞察危险的职责,也如同利剑悬在头顶。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纱,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轮廓,却无法真正触及核心。
“靖安司会盯紧观星台。” 良久,红枭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渐亮的天际线,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寿宴期间,宫城安防会提升至最高等级。任何异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这句话,既是告知,也是警告。告知我他的行动方向,警告我——或者说警告所有可能图谋不轨的人——靖安司已张开天罗地网。
我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认同”:“如此甚好。有靖安司在,总能……多一分保障。” 我的话语听起来像是真心希望靖安司能阻止某些事情发生,将那份“忌惮杨通幽”的伪装贯彻到底。
红枭终于转过身。晨曦微光勾勒着他昳丽的侧脸轮廓,琥珀色的眸子在渐亮的光线中显得更加深邃莫测。他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谢将军,”他忽然换上了疏离的官称,声音恢复了属于靖安司红枭的平静无波,“狄少卿伤势未愈,谢府‘保护’周全,职责重大。宫宴在即,诸事繁杂,将军还需……保重自身。”
他的话语带着公事公办的关切,却又像一把无形的尺子,重新丈量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昨夜那短暂的、沉重的靠近与疲惫的依靠,仿佛只是黑暗中的幻影,随着黎明的到来烟消云散。他提醒我狄仁杰还在我“保护”之下,提醒我身份,也提醒我……他并未放下警惕。
“多谢红枭公子提醒。”我同样换上无可挑剔的、带着疏离的客套笑容,微微颔首,“本将军……自有分寸。”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残留的清冷,晨风的凛冽,以及一种无声的、彼此心知肚明的较量。
红枭不再多言,对我抱拳一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靖安司特有的利落气韵。随即,那抹墨蓝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晨光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拉开书房门,走了出去,没有再看我一眼。
沉重的门扉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书房内,只剩下我一人,以及书案上那盏即将燃尽的孤灯。晨曦的光线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清冷的光斑。
我缓缓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红枭刚刚推开的窗。凛冽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长安城苏醒前的清冷气息。目光投向宫城的方向,巍峨的轮廓在渐明的天光中逐渐清晰。
亥时三刻……观星台……
红枭的警告犹在耳边,靖安司的天罗地网已然张开。
然而,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的位置——那里,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对逝去红颜的、无法背弃的承诺。
风,吹起我散落的鬓发,带来一丝寒意,也带来一丝决绝。
这场风暴,我不仅要置身其中。
我还要……亲手推动它,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
无论代价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