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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杨通幽专篇番外)

长安谋反日记

夜,深沉如墨。谢府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幽幽浮动,试图驱散白日里堆积的算计与疲惫。案头,那枚从王玄静尸体旁得来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碧绿玉蝉,被我随意地搁置在一方锦盒中,如同蛰伏的毒蛇。明日便是千秋寿宴,亥时三刻的滴漏声仿佛已在耳边敲响。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玉质温润,雕工却极简,只是一弯朦胧的弦月,内里流淌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胭脂色沁痕。这不是名贵的饰物,却是我从不离身之物。

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瞬间将思绪拉回了那个遥远而灼热的夏日午后——天宝十四载,长安城最繁盛的顶点,也是……崩塌的开始。

华清宫。骊山叠翠,温泉水滑。

圣眷正浓的贵妃娘娘杨玉环,新谱了一曲《霓裳羽衣》,召亲近宗室与重臣子弟于飞霜殿前赏乐。那年我尚不足弱冠,虽顶着陈郡谢氏长房嫡孙的光环,在满殿簪缨贵胄、皇子皇孙中,也不过是个初露头角的少年郎。

丝竹管弦,仙乐飘飘。舞姬们身着云霞般的羽衣,翩跹如九天玄女。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那高踞玉阶之上、斜倚在明黄软榻的身影上移开。

她便是杨玉环。

并非史书工笔描绘的倾国倾城、艳光四射。那时的她,更像一株被帝王恩泽滋养到极致的、慵懒而脆弱的牡丹。墨发如云,松松绾着慵妆髻,簪着一支点翠衔珠的金步摇,流苏随着她偶尔的轻笑微微晃动。肌肤胜雪,透着被温泉浸润过的、健康的粉晕,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眉眼并非极致的艳丽,而是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慵懒的风情,眼波流转间,如同春水漾过新柳,温柔得能将人溺毙。一袭天水碧的广袖留仙裙,衬得她身姿丰腴却玲珑有致,如同熟透的蜜桃,散发着诱人采摘的甜香。

她似乎有些倦怠,玉指纤纤,支着额角,偶尔随着乐声轻轻点着节拍。目光慵懒地扫过阶下众人,带着一种置身云端、俯瞰凡尘的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那份美,是盛世的符号,是帝王的珍藏,却也像琉璃盏,华美而易碎。

乐声渐歇,舞姬退下。阶下众人纷纷献上溢美之词。轮到我时,我并未像旁人那般堆砌华丽的辞藻,只是起身,对着玉阶深深一揖,朗声道:“娘娘此曲,非人间所有。闻之如见琼楼玉宇,仙子凌波。只是……”我故意顿了顿,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上她投来的、带着一丝兴味的慵懒眼神,“曲中‘惊鸿’一段,转折略显急促,似有金戈之音隐现,恐非吉兆。若稍缓其势,以‘流云’之意代之,或更显仙家缥缈,不惹尘埃。”

这番话可谓大胆至极!竟敢在贵妃新曲上“指手画脚”,还暗指“不吉”。阶下瞬间一片死寂,连丝竹声都停了。侍立在旁的力士高全忠脸色阴沉,手已按上拂尘柄。

然而,玉阶之上,杨玉环却并未动怒。她微微直起身,那双慵懒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惊讶和……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新奇玩意的亮光。

“哦?”她的声音清越婉转,如同玉磬相击,带着一丝天然的娇憨,“你……听得出来?” 她挥了挥手,止住了欲上前呵斥的高全忠,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说看,何为‘流云’之意?”

就在我斟酌词句,准备解释之时,殿侧回廊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孩童的哭喊声。

“放开我!我要见阿姐!阿姐救我!”

“小郎君!不可惊扰娘娘!快回来!”

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锦缎小袍、却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的小男孩,像只暴怒的小兽,奋力挣脱了几个内侍的阻拦,跌跌撞撞地冲进殿来。他头发散乱,小脸煞白,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委屈和倔强,正是杨玉环的幼弟——杨通幽。

他显然是在后苑玩耍时落了水,被救起后不顾一切地冲来找他最依赖的阿姐。他直直地冲向玉阶,却在看到阶下肃立的众人和玉阶上阿姐那身纤尘不染的华服时,猛地刹住了脚步。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泥水顺着他的衣角滴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他看着高高在上的阿姐,再看看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眼中的惊恐瞬间被巨大的羞耻和委屈淹没,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肯哭出声。

殿内一片死寂,气氛尴尬而凝重。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对天差地别的姐弟身上。杨玉环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凝固,看着幼弟那狼狈可怜又倔强隐忍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心疼和无措。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却又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和这满殿的视线。

就在这难堪的僵持时刻——

我动了。

没有请示,没有犹豫。我几步上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月白色绣银竹纹的外袍——那是今日觐见特意穿的、象征谢氏门第的华服——毫不犹豫地、甚至带着点不容分说的强势,披在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杨通幽身上。

宽大的衣袍瞬间将小小的身体包裹住,隔绝了冰冷的湿气和那些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布料上残留的体温和清雅的熏香气息,让惊惶的小兽猛地一颤,抬起湿漉漉的大眼睛,茫然又带着一丝依赖地看着我。

我并未看他,只是对着玉阶上同样有些怔忡的杨玉环,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清朗,打破了殿内的死寂:“娘娘恕罪。幼弟失仪,实乃孩童天性。春日水寒,恐伤及稚子肺腑。臣斗胆,借衣袍一用,待小郎君更衣后自当归还。” 我的姿态恭敬,言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维护,将一场可能的风波,轻描淡写地化解为对“稚子”的关怀。

杨玉环怔怔地看着我,又看看被宽大衣袍包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的幼弟。她眼中的心疼终于不再掩饰,化作了盈盈水光。她对我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谢……谢小郎君,有心了。” 她随即对旁边吩咐,“快带通幽下去更衣,好生照料。”

内侍们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想带杨通幽下去。小家伙却死死抓着裹在身上的、带着陌生清冽气息的宽大衣袍,不肯松手,大眼睛依旧固执地看着我。

“去吧。”我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衣服送你了。男子汉,下次落水,自己爬上来。” 我轻轻拍了拍他冰凉的小肩膀。

杨通幽看着我,眼中的惊恐和委屈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却异常坚定的信任。他用力点了点头,这才跟着内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场风波平息。乐声再起。我回到座位,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玉阶之上,杨玉环的目光,却再也没有离开过我。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感激,有探究,还有一种……仿佛在无边孤寂中终于看到一丝光亮的、难以言喻的触动。

宴席散后,我被单独留下。

飞霜殿后的暖阁,温泉水汽氤氲,奇花异草芬芳。杨玉环已换下华服,只着一身素雅的浅碧色常服,墨发松松挽着,卸去了浓妆,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慵懒脆弱的美。她屏退了所有宫人。

“谢小郎君,”她示意我坐下,亲手为我斟了一杯温热的醪糟,动作自然得如同对待自家子侄。“今日……多谢你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

“娘娘言重,举手之劳。”我恭敬回道。

她看着我,那双潋滟的眸子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格外迷离深邃。“举手之劳?”她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又带着洞悉世事的悲凉弧度,“在这宫墙之内,真心实意的‘举手之劳’,比凤毛麟角更稀罕。”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我知自己处境。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陛下隆恩……终有尽时。这泼天富贵,万丈荣宠,不过是悬在头顶的琉璃盏,看着炫目,却一碰即碎。”

她的话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让我心头微沉。

“我别无所求,”她收回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异常沉重,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恳切,“唯有通幽……他还那么小,性子又倔……我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若真有大厦倾颓那一日……”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一股混合着温泉水汽和独特体香的馥郁气息瞬间笼罩了我。她伸出纤纤玉手,指尖微凉,轻轻拂过我的肩膀——那里,曾披着那件裹住她幼弟的月白外袍。

“谢倾,”她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逾千斤,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答应我。”

“若有那一日……若我无法再护着他……”

“替我……护他周全。”

“保他……平安活着。”

她的指尖停留在我的肩头,微微用力。那双潋滟的眸子,此刻不再是慵懒的春水,而是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对幼弟深沉的担忧、对自身命运洞悉的悲凉,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的托付。

那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只是一个在权力漩涡中挣扎、试图为至亲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姐姐。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沉重的光芒仿佛有千钧之力。没有犹豫,没有权衡利弊。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属于世家子弟的信诺与担当,在那一刻被彻底点燃。

我缓缓起身,后退一步,对着她,深深地、庄重地揖了下去,如同在宗祠中对着先祖起誓。

“臣,谢倾,以陈郡谢氏百年清誉、以己身性命起誓——”

“必不负娘娘所托。”

“杨通幽在,谢倾在。杨通幽若有不测,谢倾……九死相随!”

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如同金石坠地,在氤氲着水汽的暖阁中久久回荡。

杨玉环看着我,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从发髻上,拔下了那支并不起眼的、只雕着一弯朦胧弦月的白玉簪。玉质温润,内里有一丝极淡的胭脂色沁痕。

她将玉簪轻轻放在我的手心。指尖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拿着它。”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以此为凭。也……当是个念想。”

那支玉簪,便是如今我腰间悬挂的玉佩。那抹胭脂沁,如同她指尖的温度,烙印在我灵魂深处。

记忆的潮水轰然退去。

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依旧清幽。指尖摩挲着腰间的弦月玉佩,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华清宫暖阁中她指尖的温度。

“保他平安活着……”

“杨通幽在,谢倾在……”

誓言犹在耳畔,字字如刀,刻骨铭心。

我看着锦盒中那枚散发着不祥邪气的碧绿玉蝉,看着案头舆图上那被朱砂圈出的观星台。杨通幽已非当年那个落水后瑟瑟发抖的稚童,他变成了一个被仇恨吞噬、行将踏错、甚至不惜动用邪术的复仇者。

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疯了。疯得可怕。

可是……我答应过她的。

我答应过那个在权力巅峰却预见了毁灭、在无边孤寂中抓住唯一希望的姐姐。

护他周全。

保他……平安活着。

这份承诺,比龙椅更重,比性命更沉。它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我谢倾在这世间行走,唯一不可背弃的信条。

所以,明知是深渊,我也要陪他跳。

明知是邪路,我也要为他扫清障碍。

哪怕……代价是这长安城的滔天巨浪,是挚友狄仁杰的伤与恨,是红枭那洞悉一切后痛楚而沉重的目光。

我缓缓握紧腰间的玉佩,那弦月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目光投向窗外,黎明前的黑暗已至最浓。

亥时三刻。

观星台。

杨通幽,我会护着你,走到最后。

哪怕……是地狱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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