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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长安谋反日记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里喧嚣的谢府,此刻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唯有巡夜侍卫极轻微的脚步声在远处游廊间规律地响起,很快又湮灭在浓稠的夜色里。白日里与谢钧那场充斥着铁血、掌控与滚烫占有欲的惊心动魄重逢,如同烙印灼烧在心头;醉音阁中红枭那拒人千里的清冷箫声,白居易那惊心动魄的十指相扣与诗书战意,还有袖中那张浸着西市马行杀机的桑皮纸……所有的喧嚣、谋算、试探、温情与冰冷,都被这沉沉的夜色暂时按下。

倾云院深处的小苑,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几竿疏竹、一池睡莲、还有那方光洁的青石桌凳,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空气里浮动着夜来香清幽的气息和池水微凉的湿意。白日里属于谢家麒麟儿的杀伐决断、属于风流公子的漫不经心,此刻都如同沉重的甲胄,被无声地卸下。

我独自一人,倚坐在冰凉的青石凳上。一壶新启的梨花白,一只素净的越窑青瓷酒盏。没有歌舞,没有丝竹,没有案牍劳形,更没有那些或深沉或锐利的目光。只有一轮孤悬的明月,一地清冷的银霜,和这方属于我的、片刻的寂静。

指尖微凉,执起酒壶。清冽的酒液注入青瓷盏中,发出泠泠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月光落在酒盏中,漾开一圈破碎的银辉。我端起酒盏,微凉的瓷壁贴着唇,仰头饮尽。辛辣中带着梨花清甜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线灼热,随即化作熨帖的暖意,驱散着四肢百骸的疲惫与紧绷。

放下酒盏,目光投向池中那几朵在月光下悄然闭合的睡莲。白日里纷乱的思绪,如同被这月色涤荡过,渐渐沉淀下来。谢钧那双熔岩般滚烫、带着不容置疑掌控欲的眼睛,红枭那身拒人千里的清冷红衣,白居易温润笑意下洞悉一切、紧握我手的力道,还有柳七娘桑皮纸上那冰冷的“酉时三刻”……一张张面孔,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无声流转。

心绪难平。喉间仿佛堵着什么,不吐不快。

无需丝竹管弦,无需刻意酝酿。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埋于骨的文人意趣,在月色与酒意的催发下,悄然涌动。

我微微阖上眼,身体放松地靠在冰冷的石桌边缘。夜风拂过竹林,带来沙沙的轻响,如同天然的伴奏。再睁开眼时,目光已投向那轮孤悬天际的明月,一丝极淡、近乎叹息般的哼唱,从唇齿间低低地、宛转地流淌出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

嗓音低沉微哑,带着白日里杀伐决断后残余的沙砾感,却奇异地与这静谧月夜相融。没有刻意拔高的清越,只有一种沉淀的、带着几分疲惫与苍茫的韵味。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而绵长,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漾开圈圈无声的涟漪。

“海上明月共潮生……”

调子舒缓悠长,带着古曲特有的吟哦腔调。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石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拍,动作极轻,如同蜻蜓点水。目光追随着那轮明月,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浩渺春江与海上明月交相辉映的壮阔景象,然而眼底深处,却沉淀着独属于长安月夜的、挥之不去的孤寂与沉重。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哼唱渐入佳境,那沙哑的嗓音在月华下仿佛被浸润得柔和了几分。身体随着曲调的流转微微晃动,青色的袍袖垂落在石凳边,被夜风吹拂,轻轻摆动。这一刻,我不是镇国大将军,不是谢家家主,不是任何人的“兄长”或棋子,只是一个在月下独酌、借古曲抒怀的……孤独灵魂。白日里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重压,都在这清冷的月光和宛转的哼唱中,暂时地、小心翼翼地卸下。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哼唱到这一句时,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迷茫。目光掠过苑中那几竿在月光下摇曳、投下斑驳碎影的疏竹,又落回池中沉睡的莲叶。何处是芳甸?何处是花林?这长安城的富贵锦绣之下,何尝不是一片杀机四伏、人心鬼蜮的险滩?月华如霰,清冷地洒落,却照不透这重重迷雾。指尖敲击石桌的动作微微一顿。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声音渐低,带着一种深沉的叹息,如同羽毛般轻轻飘散在夜风里。那“空里流霜”的寒意,“白沙不见”的迷茫,仿佛也浸透了自己的心境。酒盏已空,我执起酒壶,再次为自己斟满。清冽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仰头饮尽,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却无法驱散那萦绕心头的、如同流霜般无声无息侵蚀的寒意与孤寂。

一曲哼罢,余音袅袅,仿佛融入了清冷的月光和夜风的低语。苑中一片寂静,只有竹叶沙沙,池水微澜。

我静静地坐着,微凉的酒意和方才哼唱带来的短暂宣泄,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目光落在空了的酒盏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青瓷温润的边缘。

“好一曲《春江花月夜》。”

一个清朗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笑意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猝然打破了月下的寂静。

我猛地抬眼,循声望去。

只见小苑那扇虚掩的月洞门外,不知何时已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石青色的常服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正是狄仁杰。

他并未贸然走进来,只是倚在月洞门的门框边,姿态闲适。月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洞察秋毫的眼睛,此刻映着清辉,带着温和的笑意,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那眼神里没有白日里在朝堂上的锐利,没有在祠堂撞破我戾气时的忧虑,也没有在别院面对杨通幽依赖时的隐晦强势,只有一片澄澈的、如同月下静水般的了然与……淡淡的欣赏。

“怀英?” 我微微诧异,随即了然。以他的敏锐和与我的熟稔,找到这处独属于我的僻静角落,并不意外。只是……他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夜深露重,阿倾好雅兴。”狄仁杰缓步走了进来,步履无声,带着他特有的从容。他走到石桌旁,目光扫过桌上的酒壶和空盏,唇角的笑意加深,“月下独酌,吟咏古调,这般风流,倒让白日里那些案牍劳形、金戈铁马,都显得俗气了。”

他的话语带着惯有的调侃,目光却温和地落在我脸上,仿佛在欣赏一幅月下独酌的写意画卷。没有追问那哼唱中流露的迷茫与沉重,没有探究我为何深夜独饮,只有一种纯粹的、对眼前这幅“画”的欣赏。

“俗务缠身,偷得片刻清闲罢了。”我笑了笑,指尖拂过冰凉的酒盏,试图掩饰方才那片刻的失态。

狄仁杰却极其自然地在我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动作熟稔得如同在自己院中。他拿起桌上那只空了的酒盏,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眉头微挑:“梨花白?阿倾这品味,倒是愈发清雅了。” 他放下酒盏,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只是……这月下清寒,孤影独酌,未免太过寂寥。不如……”他顿了顿,从宽大的袍袖中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同样素雅的越窑青瓷小酒壶,轻轻放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微响。“尝尝这个?家父珍藏的‘寒潭香’,取终南山寒潭之水酿成,清冽甘醇,最宜佐此良辰明月。”

他并未劝我少饮,也未追问烦忧,只是用这壶更清冽的“寒潭香”,无声地递来了陪伴与分享。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小小的庭院里。疏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摇曳,池中睡莲在银辉下闭合着花瓣。桌上,两只青瓷酒盏再次被斟满。一壶梨花白,一壶寒潭香,酒香在清冷的夜气中幽幽交融。

狄仁杰端起他那杯“寒潭香”,向我示意。清亮的眸子里映着月光,也映着我的身影。

“浮生难得片刻闲,”他声音清朗,带着诗人般的悠远,“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澄澈的月色与无声的陪伴。紧绷的心弦,在这清冷的月光和友人无声的陪伴中,终于彻底松弛下来。那些谋算、那些重压、那些无法言说的孤寂,似乎都被这月色和酒香暂时地冲淡了。

我端起自己那杯梨花白,与他轻轻一碰。瓷盏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如同月下清泉滴落深潭。

“敬明月,”我低声应和,唇边终于漾开一丝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伪装的清浅笑意,“敬……故人。”

无需更多言语。月光下,酒盏中,清辉共饮,心事同担。这片刻的安宁与相知,是这步步惊心的长安长夜里,最珍贵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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