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十一在白沙街疯人院的回廊里撞见谢必安时,对方正用白伞尖挑起一张飘落的纸。灰黄色的纸页在伞沿簌簌作响,像只折翼的蝶,而他立在月光漏下的窗棂前,青灰色的衣袍被风掀起,与身后斑驳的墙皮相映,竟有种旧瓷开片般的破碎美感。
她握紧了袖中的玉如意,指腹抚过那道熟悉的裂纹——是上周在军工厂,为了砸开密码机被铁架硌出的新伤。“谢先生的伞,倒是比传闻中温柔。”戚十一的声音隔着廊柱传来,带着瓷器相击的清冷,“连废纸都舍不得让它落地。”
谢必安转过身,白伞在他掌心转了半圈,伞骨发出细脆的轻响:“戚小姐的如意,又添了道新痕。”他的目光落在她袖口,仿佛能穿透布料,看见那抹新鲜的裂痕,“古董最忌磕碰,你偏要拿它当武器。”
戚十一挑眉,从袖中取出玉如意。月光照在裂痕上,那道用金缮修补过的旧伤泛着微光——是她祖父教的手艺,碎瓷用金漆黏合,反成了独一无二的纹饰。“碎过的东西,才更懂怎么护着自己。”她掂了掂如意,“总好过某些看似完整,内里却早生了锈的物件。”
谢必安的伞顿了顿,伞面转向她时,戚十一才发现伞骨内侧有处细微的凹陷,像被重物碾过。她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湖景村,范无咎的黑伞失控砸向密码机,是这柄白伞突然横亘在中间,才让她得以逃脱。
后来的游戏总有些心照不宣的留白。戚十一在废墟里破译时,若听见伞骨轻转的声音,便知身后有人替她挡住了巡逻的监管者;谢必安追捕时,白伞的影子总会在她身前多停留半秒,像在提醒她该转向哪条岔路。
变故发生在一场暴雨夜。戚十一为了救被困在镜像里的园丁,被约瑟夫的相机照得身形凝滞,眼看黑伞的锁链就要缠上脚踝,白伞突然从斜刺里撞来——谢必安用伞柄抵住了锁链,自己却被惯性带得撞上石墙,白伞脱手飞出,在泥水里滚出老远。
“走!”他按住她的肩,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雨水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滴落,“范无咎快追来了!”
戚十一却弯腰捡起那柄白伞。伞面沾了泥污,靠近伞顶的地方裂了道新缝,像道狰狞的伤口。她突然想起自己那柄被金漆填满的如意,心口莫名一紧:“你的伞……”
“不过是件器物。”谢必安想夺回伞,指尖却触到她掌心的温度——比雨水暖,比玉如意烫,“你再不走……”
“我会修。”戚十一打断他,将伞护在怀里,玉如意反手砸向追来的黑影,“明晚子时,竹林见。带你的伞来。”
那天她终究没能逃走,被范无咎的锁链送回了庄园。但第二天深夜,戚十一还是提着工具箱去了竹林。谢必安果然在,白伞放在脚边,他正用指尖摩挲着那道新裂的缝,像在触摸一道难愈的疤。
“坐。”戚十一铺开油布,从箱中取出竹篾、金粉和清漆,“我祖父曾修过一柄清代的油纸伞,比你这伤得重,修好后在博物馆摆了三十年。”
谢必安沉默地坐下,看她用细如发丝的竹篾缠绕伞骨,金粉调着清漆,小心翼翼地填补裂缝。她的指尖沾了金漆,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专注得像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你不怕范无咎?”他突然问,“他最恨我对求生者手软。”
“我怕的是好东西被糟践。”戚十一头也不抬,金漆笔在裂缝处划出流畅的弧线,“就像这伞,本可以安稳挂在墙上当摆设,偏要拿来替人挡灾。”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跟某些人一样。”
谢必安没说话,只是在她抬手擦汗时,用伞尖轻轻挑起她额前的碎发。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一件易碎的瓷器。戚十一的手僵了僵,金漆滴落在油布上,晕开一小团金色的云。
天快亮时,白伞终于修好。那道裂缝被金漆填满,又缠了层银灰色的竹篾,远看像道流淌的星河。谢必安撑开伞,雨不知何时停了,晨光从竹缝漏下,照在伞面上,金漆反射出细碎的光。
“多谢。”他收起伞,伞柄上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戚十一收拾工具箱时,发现里面多了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半块金箔,边角裁得极整齐,像从哪个精致的器物上取下的。“补你如意的新伤。”谢必安的声音在竹林外响起,“金缮用纯金,才配得上它。”
她捏着那半块金箔,突然想起昨夜他袖口露出的皮肤,有处淡淡的疤痕,形状竟和自己如意上的旧伤有些相似。
后来戚十一的玉如意添了道新的金痕,阳光下与旧伤交相辉映;谢必安的白伞总在阴雨天撑开,金漆勾勒的裂缝在雨里泛着光,像谁在伞骨上刻了道温柔的符咒。他们依然在庄园里追逐,却会在竹林深处留一把修好的伞,在陈列室的角落放半块金箔,像在说:所有的破碎都不必怕,总有个人会带着金漆,等在你经过的路口。
就像此刻,戚十一站在廊下看雨,袖中的玉如意微微发烫。远处传来伞骨轻转的声音,她抬头,看见白伞的影子从雨幕里走来,金漆勾勒的裂缝在雨中亮得惊人,像一道跨越了时空的光,正稳稳地停在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