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打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是老天爷在哭。天刚蒙蒙亮,东宫的庭院里湿哒哒的,青石板缝里还汪着水。沈清辞站在窗前,看着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窗棂边的盆栽。那是一盆兰草,叶子上滚着水珠,看着倒比她这个新太子妃精神多了。
"娘娘,该去正厅了。"贴身侍女画春捧着件石青色的宫装进来,说话声细细的,带着点小心翼翼。
沈清辞嗯了一声,转身由着画春替她穿戴。衣服料子是好的,可贴在身上总觉得硬邦邦的。她想起以前在家里穿的那些棉裙,软乎乎的,舒服得很。
"凤印......真要接吗?"画春给她系腰带的时候,声音压得更低了。
沈清辞没说话。接不接,哪是她说了算的?三日前那个晚上,萧彻摔门而去后,她就想明白了。这东宫就是个华丽的牢笼,她是来坐牢的,不是来享福的。三年,忍过这三年就好了。
正厅里光线暗暗的,几根粗大的柱子立在那儿,像沉默的巨人。礼官们穿着深色的朝服,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着,空气里一股子潮湿的霉味。沈清辞找了个位置站定,目光落在厅中央的紫檀木托盘上。那上面铺着块明黄色的绸子,一个金灿灿的东西静静躺在那儿,边角上雕着凤凰图案——那就是凤印,太子妃身份的象征。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外面传来脚步声。萧彻披着件明黄色的斗篷,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水珠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他径直走到上首的椅子坐下,把斗篷随手扔给旁边的太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沈清辞站在下面,能看见他领口露出的锁骨,还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她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云纹锦鞋还是新的,鞋头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是她娘亲手绣的。
"开始吧。"萧彻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没睡醒。
礼官清了清嗓子,拉长了音调:"请太子妃接凤印——"
沈清辞往前走了两步,伸出双手准备去接。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身影从萧彻身后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那个紫檀木托盘。
沈清辞的手僵在半空中。
是柳如烟。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宫女服,头发梳成简单的双丫髻,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她怀里的凤印明明不重,可她抱着的样子,倒像是捧着座山。
周围静得可怕,连雨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沈清辞能感觉到礼官们投过来的目光,有惊讶,有同情,还有些藏在袖子底下的偷笑。她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是故意的。萧彻就是要让她难堪。
柳如烟一步步挪过来,走到沈清辞面前站定,双手把托盘往上举了举。她的手抖得厉害,托盘也跟着晃悠,上面的凤印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太...太子妃,接...接印。"柳如烟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头埋得低低的,沈清辞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
沈清辞抬起头,目光越过柳如烟,直直地看向萧彻。他正端着个茶杯慢慢啜饮,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看一场好戏。那双桃花眼里没什么温度,冷冰冰的,看得沈清辞心里直发寒。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触到凤印的那一刻,一阵冰凉从指尖传遍全身。这就是她用三年自由换来的东西?一个让她当众受辱的象征?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心头一颤。她猛地握紧手,把那股翻涌上来的委屈和愤怒死死压下去。不能哭,不能闹,她是沈清辞,是沈家的女儿。
"多谢。"沈清辞接过凤印,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她甚至对着柳如烟微微颔首,像是在感谢一个普通的送礼人。
柳如烟明显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她,眼睛里满是惊讶。沈清辞没再看她,捧着凤印转身,面向礼官站定。
"太子妃接印完毕,从今往后,东宫事宜......"礼官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规矩。
沈清辞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等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萧彻也放下了茶杯,挑着眉看她,像是在问:怎么,这就忍不住了?
沈清辞捧着凤印,一步步走到厅中央,对着萧彻深深一福:"殿下,臣女有一事启奏。"
萧彻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说。"
"臣女刚入东宫,对宫里的规矩尚不熟悉。"沈清辞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这凤印所代表的中馈之责,臣女怕是难以胜任。恳请殿下另择贤能,暂代东宫事务。"
话音刚落,整个大厅鸦雀无声。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礼官们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着能塞下个鸡蛋。画春站在角落里,吓得脸色发白,一个劲儿给沈清辞使眼色。谁不知道凤印代表着什么?太子妃主动交出中馈权,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萧彻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坐直身体,死死盯着沈清辞,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原以为她会哭闹,会质问,甚至会当场把凤印摔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来这么一手。
这沈清辞,到底在想什么?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闪。她知道萧彻在惊讶,或许还有些恼怒。但她不在乎。交出中馈权,就意味着少了很多麻烦,也少了很多和柳如烟打交道的机会。她只想安安分分过这三年,没必要争那些虚名。
"你倒是识趣。"萧彻沉默了半晌,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既然你这么说,那本宫就成全你。"他转头看向旁边的掌事太监,"马上去吏部拟旨,命李昭仪暂代东宫事宜。"
"是。"太监赶紧躬身应下。
沈清辞松了口气。事情比她预想的要顺利。
"仪式结束。"萧彻站起身,看都没再看沈清辞一眼,径直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顿,侧头对柳如烟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
柳如烟如梦初醒,赶紧应了声"是",小跑着追了上去。经过沈清辞身边时,她脚步慢了一下,飞快地看了沈清辞一眼,眼神复杂,像是愧疚,又像是松了口气。
沈清辞没理会她。她把凤印轻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转身往外走。画春赶紧跟上,小声说:"娘娘,您怎么能把中馈权交出去啊?那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沈清辞打断她,声音有些疲惫,"一个凤印而已,谁想要谁拿去。"
雨还在下,比刚才更大了。沈清辞走出正厅,没等画春撑伞,就径直走进了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顺着脸颊往下淌,凉丝丝的。
她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雨点子打在脸上,有点疼,却让她清醒了不少。
这就是她的命吧。从嫁给萧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在这深宫里独自挣扎。
回到偏殿的时候,沈清辞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瑟瑟发抖。画春赶紧去找干净衣服,又吩咐小太监去烧热水。沈清辞走到窗边,看着窗台上放着的那个布包,愣住了。
那是个深蓝色的粗布包,打了几个补丁,看着有些年头了。上面还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是她娘的手艺。
沈清辞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布包。布包有点沉,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她打开一看,里面是用纸包着的各种草药,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是她娘娟秀的字迹:
"清辞吾女,见字如面。这是你小时候常犯咳嗽时,娘给你配的止咳草药。宫里不比家里,要照顾好自己。若受了委屈,就想想这些草药,熬过去就好了。娘在宫外等着你回家。"
沈清辞拿着纸条的手不停地发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滚烫的眼泪涌出来,滴在纸条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娘早就料到了吗?料到她会在宫里受委屈,料到她会想家?
"娘......"沈清辞哽咽着,把脸埋进布包里。草药的清香混着雨水的湿气,钻进她的鼻子里。那是家的味道,是娘的味道。
她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起来。这一次,她没有压抑自己,把这几天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哭了出来。雨声哗哗地响着,像是在陪着她一起哭。
画春拿着干净衣服进来,看到蹲在地上痛哭的沈清辞,眼圈也红了。她放下衣服,走到沈清辞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娘娘,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啊?"
沈清辞哭了很久,直到嗓子沙哑,眼睛红肿,才慢慢止住哭声。她抬起头,抹了把眼泪,对着画春勉强笑了笑:"我没事了,让你担心了。"
"娘娘......"画春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疼得厉害。
沈清辞站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她打开那个布包,把里面的草药一样样拿出来,摆在桌上。有金银花,有甘草,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草药。每一样都用纸仔细包着,上面还标着药性和用法。
娘怕她不认识草药,特意写得这么清楚。
沈清辞拿起一小包甘草,放在鼻尖闻了闻。甜甜的药香钻进鼻孔,让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画春,去把药炉拿来。"沈清辞说。
"娘娘,您要熬药?"画春不解。
"嗯。"沈清辞点点头,"娘说的对,在宫里要照顾好自己。我得把身体养好了,才能等到出宫的那天。"
画春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沈清辞的意思。她赶紧应了声"是",转身去拿药炉。
沈清辞看着桌上的草药,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起来。是啊,她不能倒下。为了沈家,为了娘,她必须撑下去。三年,不过是三年而已。她一定能等到萧彻赐她废后诏书的那一天。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天色依旧阴沉。但沈清辞的心里,却像是照进了一缕微光。那是娘留给她的希望,也是她支撑下去的力量。
她拿起那包甘草,小心地收进抽屉里。然后,她开始动手整理那些草药,一样样地分类,包好,仿佛在整理自己这三年的时光。
未来或许依旧艰难,但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