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刮过东宫偏殿的庭院,卷起满地枯黄的菊瓣。夕阳斜斜地挂在宫墙尽头,给单调的灰色砖瓦镀上一层惨淡的金色。沈清辞蹲在院子角落里,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木锄头,正小心翼翼地翻着脚下那片刚开垦出来的土地。
泥土是新翻的,带着潮湿的腥气,混杂着些许枯草的味道。她特意让画春找来些竹片,围了个小小的篱笆,圈出一方不足三尺的药圃。这在满目萧瑟的偏殿庭院里,像是一块突兀的补丁,却也是唯一透着生机的地方。
"娘娘,您歇会儿吧。"画春端着一碗水走过来,脸上满是心疼,"这都忙活小半个时辰了,您本来身子就弱,仔细累着。"
沈清辞直起身,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粘在脸颊上。她接过水碗喝了一口,甘甜的井水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清凉。"没事,活动活动反倒舒服些。"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落在那方小小的药圃上,眼神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柔,"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常跟着爹爹在药圃里忙活。他总说,这世上万物,唯有草木最是实在,你对它用心,它就一定会长得好。"
画春看着自家主子略显苍白的侧脸,鼻子一酸:"娘娘,这宫里不比家里,您又何必自己动手做这些粗活。实在想要草药,奴才去太医院......"
"傻丫头。"沈清辞打断她,轻轻摇头,"太医院的药是给娘娘们用的,我这偏殿的废妃,哪敢劳动他们。再说了,"她拿起身边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母亲寄来的那些草药种子,"娘给的这些种子,都是最适合我体质的。自己种着,用着也放心。"
她蹲下身,从布包里取出一小包种子,小心翼翼地撒在刚翻好的 soil 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什么珍爱的宝贝。"画春你看,"她指着刚撒好种子的地方,眼睛亮晶晶的,"过些日子,这里就会长出绿油油的小苗。等它们长大了,我就可以自己配药了。安神的,养心的,说不定还能配些调理脾胃的......"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她心里清楚,种这些草药,不仅是为了调理身体,更是为了打发这漫长得看不到头的时光。在这冷寂的偏殿里,日子就像一潭死水,除了等待,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等待那三年之约到期,等待萧彻赐下那纸废后诏书。
可人生,总不能真的就这么一直等下去。总要找点什么事情做,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有希望。
画春看着沈清辞专注的神情,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敬佩。自家小姐从小学医,虽然没真的做过大夫,可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却是极有心得的。只是谁能想到,堂堂尚书府的千金,太子妃娘娘,如今竟要在这冷宫似的偏殿里,亲自开荒种地。
"娘娘,天快黑了,起风了,咱们还是先进屋吧。"画春忍不住催促道。
沈清辞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快要沉下去了,天空被染成一片暧昧的橘红色,看起来温暖,实则寒意逼人。她点点头:"也好,今天先种这些,明天再把剩下的都种上。"
她站起身,准备收拾东西进屋,却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像是有很多人在走动,还夹杂着女子的说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偏殿的宁静。
沈清辞和画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这偏殿向来是人迹罕至的,除了送水送饭的小太监,几乎没人会来这里。今天这是怎么了?
没等她们反应过来,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群穿着华丽宫装的宫女簇拥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锦裙,裙摆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乌黑的头发梳成了复杂的发髻,上面插满了珠翠首饰,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
不是柳如烟又是谁?
沈清辞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她怎么会来这里?
柳如烟显然也看见了沈清辞,脸上露出一丝夸张的惊讶表情。她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哎呀,这不是太子妃娘娘吗?臣妾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呢。这偏殿荒凉得很,没想到太子妃娘娘还有雅兴在这里摆弄这些杂草。"
她说着,目光故意扫过沈清辞脚边那个简陋的小药圃,眼神里的嘲讽几乎毫不掩饰。
画春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上前一步:"柳姑娘说话客气点!这是我们娘娘亲手种的草药,不是什么杂草!"
"哟,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教训起我来了?"柳如烟不屑地瞥了画春一眼,语气刻薄,"主子没规矩,连带着奴才也没规矩。沈清辞,你就是这么教下人的?"
沈清辞拉住画春,示意她不要冲动。她看着柳如烟,平静地开口:"柳姑娘今天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如果只是来看我笑话的,那你已经看到了,可以走了。"
"走?臣妾可没说要走。"柳如烟走到药圃边,故意伸出穿着精美绣鞋的脚,踩在刚翻过的土地上,留下几个清晰的脚印。"太子妃娘娘可真是好雅兴啊,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当,偏偏喜欢做这些伺候花草的贱役活计。也难怪殿下不常来呢。"
沈清辞的脸色沉了下来:"柳如烟,这是我住的地方,我的事与你无关。你若是闲得慌,就回你的院子去,别在这里碍眼。"
"碍眼?"柳如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尖声笑了起来,"沈清辞,你搞清楚,现在东宫是谁说了算!李昭仪已经奉了殿下的旨意,暂代东宫事宜。你这个交出了凤印的太子妃,跟个废人有什么区别?还敢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
她说着,眼神突然变得凶狠起来,对着身后的太监宫女使了个眼色:"你们看,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种在院子里多碍眼啊。太子妃不想好好当娘娘,想学那些乡野村妇种地,咱们就帮她一把,让她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那几个太监宫女显然早就得了授意,立刻狞笑着上前,抬脚就往那个小小的药圃上踩去。
"不要!"沈清辞惊呼一声,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张开双臂挡在药圃前,"住手!你们不许碰我的草药!"
"娘娘!"画春也吓得脸色惨白,赶紧上前想拉住沈清辞,生怕她受伤。
可那些太监宫女得了柳如烟的命令,哪里会把沈清辞放在眼里。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狞笑着伸出手,猛地推向沈清辞:"滚开!你这个失宠的废物!"
沈清辞本就体弱,哪里经得起他这么一推,顿时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画春连忙扶住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太子妃动手!"
"太子妃?"柳如烟冷笑一声,走到沈清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沈清辞,你听清楚了,从你交出凤印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是什么太子妃了。现在东宫上下,谁不知道我才是殿下心尖上的人?你识相的,就乖乖地待在这偏殿里,别给我惹事,不然有你好受的!"
沈清辞看着眼前这张嚣张跋扈的脸,只觉得一阵恶心。她站直身体,冷冷地回视着柳如烟:"柳如烟,你以为你赢了吗?靠着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得到的东西,你觉得能长久吗?殿下现在喜欢你,不过是新鲜感罢了。等这新鲜感一过,你的下场,未必比我好多少。"
"你胡说!"柳如烟被戳中了痛处,脸色瞬间变得扭曲,"殿下对我是真心的!不像你,空有一副好皮囊,心却是石头做的!殿下早就厌烦你了!"
她说着,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沈清辞耳边的一缕头发,用力撕扯:"我让你胡说!我让你嫉妒我!"
"啊!"沈清辞疼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柳如烟,却被她抓得更紧。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院门口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所有人都愣住了,循声望去,只见萧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院门口。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冷冷地扫视着庭院里的一片狼藉。
柳如烟看到萧彻,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委屈可怜的表情。她松开抓着沈清辞头发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殿下...您来了..."
萧彻的目光落在柳如烟通红的眼睛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没有理会站在一旁的沈清辞,径直走到柳如烟身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柳如烟抽噎着,偷偷瞥了沈清辞一眼,声音哽咽地说道:"殿下...不关太子妃娘娘的事...都是臣妾不好...臣妾只是路过这里,想顺便来看看太子妃娘娘...没想到...没想到臣妾不小心踩到了娘娘种的花草...娘娘就生气了..."
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气得画春差点晕过去。沈清辞也愣住了,她没想到柳如烟竟然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萧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转过头,冷冷地看向沈清辞:"沈清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烟好心来看你,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沈清辞看着萧彻,心里那点仅存的期望彻底破灭了。她早就该知道的,在萧彻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恶毒善妒的女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只会相信柳如烟的一面之词。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平静地开口:"殿下既然都看到了,何必再问我?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萧彻被沈清辞冷淡的语气激怒了,"如烟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因为她不小心踩了你的花草,就对她动手动脚?"
"我没有!"沈清辞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是她带人毁了我的药圃!是她先动手抓我的头发!殿下,您难道瞎了吗?看不到这满地的狼藉吗?"
"你还敢顶嘴!"萧彻怒不可遏,他最讨厌的就是沈清辞这副清冷倔强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屑一顾。"沈清辞,我看你是真的疯了!不过是几株破草,值得你发这么大火吗?如烟心地善良,怎么可能毁你的东西?定是你容不下她,故意找她麻烦!"
柳如烟见状,连忙假惺惺地拉住萧彻的胳膊,哭着说道:"殿下,您别怪太子妃娘娘...都怪臣妾...要不是臣妾不小心踩到了娘娘的花草...娘娘也不会生气...您要是真要怪,就怪臣妾吧..."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眼泪掉得更凶了,看起来楚楚可怜。
萧彻本来就偏袒柳如烟,看到她这副模样,心里更是心疼。他反手握住柳如烟的手,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朕知道不关你的事。"
说完,他再次看向沈清辞,眼神里的冰冷几乎要将人冻伤:"沈清辞,你太让朕失望了!从今日起,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准踏出这偏殿半步!"
沈清辞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她看着萧彻,这个曾经让她心动过的男人,如今却让她感到如此陌生,如此可笑。
她突然笑了,笑声不大,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悲凉和嘲讽:"萧彻,你真是瞎了眼。"
萧彻被她笑得一愣,随即更加愤怒:"你说什么?"
沈清辞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默默地走向那片被毁的药圃。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被踩烂的草药残株,动作缓慢而执着。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却掩盖不住她眼底的绝望。
柳如烟见沈清辞竟敢无视萧彻,心里得意极了。她悄悄靠近沈清辞,趁着萧彻不注意,伸出脚猛地向沈清辞的腿弯踹去。
沈清辞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她身后就是那道简陋的竹篱笆,尖锐的竹片在夕阳下闪着寒光。
"娘娘!"画春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沈清辞只觉得背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了一样。她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鲜血,很快就从她的衣袖里渗了出来,染红了她素净的衣料,也染红了地上的泥土。
萧彻看到这一幕,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却在迈出脚步的那一刻停住了。他看着沈清辞苍白的脸,看着她手臂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慌乱。
柳如烟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脸上的得意瞬间变成了惊慌。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殿...殿下...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想...想扶她一下..."
萧彻没有理会柳如烟,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沈清辞手臂上的伤口,那鲜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沈清辞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跟着沈尚书来宫里赴宴。她不小心摔倒了,膝盖磕破了皮,流了一点血,就疼得眼泪汪汪的。那时候他还笑话她娇气,可是心里却忍不住想要保护她。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沈清辞挣扎着想站起来,画春连忙上前扶住她。沈清辞推开画春的手,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站了起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可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抬起头,看向萧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殿下不必如此看着我。不过是一点皮外伤,死不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彻和他身边的柳如烟,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三年之约,殿下可别忘了。等不起的时候,我会提醒您的。"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每走一步,手臂上的伤口都会传来一阵剧痛,可她却走得异常挺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萧彻站在原地,看着沈清辞倔强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一样。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柳如烟看着萧彻阴沉的脸色,心里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我们...我们回去吧..."
萧彻猛地甩开柳如烟的手,眼神冰冷地看着她:"都是你!如果不是你非要来这里惹事,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柳如烟被萧彻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眼泪又掉了下来:"殿下...我..."
"够了!"萧彻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自己回院子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出来!"
说完,他看也不看柳如烟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偏殿。只是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沈清辞房间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庭院里终于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画春低低的哭泣声和晚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暮色笼罩了整个偏殿,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浓重的灰色。
沈清辞回到房间,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幸好画春及时扶住了她。画春看着沈清辞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心疼得直掉眼泪:"娘娘...您的伤..."
沈清辞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没事...找点药来,处理一下就好了。"
画春连忙点头,转身去找药箱。沈清辞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那片被毁的药圃,眼神空洞。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和萧彻之间,真的只剩下那三年之约了。
而此刻的萧彻,正站在自己的寝殿窗前,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偏殿的方向。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沈清辞手臂上那刺目的鲜血,还有她最后那个冰冷而绝望的眼神。
他为什么会那么在意?不过是一点血而已,沈清辞向来倔强得很,这点小伤对她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乱?为什么那道伤口,会让他觉得如此刺眼?
萧彻烦躁地挥了挥手,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他告诉自己,他在意的不是沈清辞,而是太子妃这个身份。不管怎么说,沈清辞现在还是他的太子妃,若是在他的东宫出了什么事,传到父皇耳中,总是不太好的。
对,一定是这样。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试图用疼痛来保持清醒。可脑海里,沈清辞那倔强的背影却挥之不去,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